「你要什麽？」
「不觉得它少了个戒指吗？」
蠢动的沉默在办公室里流动，面对安妮塔的反问，齐桢轩的顿了下，微微低下头露出安妮塔熟悉无比的漂亮假笑，轻轻的说：「这是在对我求婚吗？」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里多少带着种「喔，你在开玩笑吗」的好笑和无奈。
「嘿，甜心。」安妮塔把小纸条扔在桌上，绕过办公桌，抓住椅子的扶手把椅子转向自己，她就着这个姿势弯着腰盯着乖乖坐在椅子上的齐桢轩的眼睛，「你三十六，我三十二，也差不多该──」
齐桢轩从喉咙里发出疑惑的闷哼，微微蹙起了眉头，口气无辜：「三十六？三十五而已。」
撇嘴，安妮塔直起背脊将双手环在胸前，自上而下望着面露委屈的齐桢轩。
「你不记得了？两个月後的十二号是你生日。」
「我当然记得。」
安妮塔向右边偏过头，重重的从喉咙里哼了一声表达她的不满，「你对这个都没什麽想法吗？三十六岁！」
「我还年轻。」
「喔……」安妮塔自如的把情绪收起，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平日慵懒中带着艳丽的模样。她朝齐桢轩的脸庞伸出手，用柔软的掌心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颊，一边说道：「看看你这张斯文的脸，产生细纹也只会让你看起来更成熟；再过四年你就要把开始变白的头发染黑。对，你还年轻，那我呢？」
齐桢轩把安妮塔的手拿下来，也执起她垂在身侧空着的左手，将两只手捧进了手里，拉到唇边献上了很轻的吻，「你也还很年轻。」
「是喔？我不这麽觉得。」安妮塔咖啡色的眼睛里染上寒色，「你还不想结婚？」
「我还年──」
安妮塔失望的把手抽了回去，「你还想拼？你想拼到什麽时候？到底要爬到哪个位子你才满意？」她盯着齐桢轩艾森豪夹克右胸上的警阶标牌，目光急躁的闪烁着，「两线二！还不够吗？」
齐桢轩没有回话，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浓重的困惑，双眼倒映着安妮塔的身影。安妮塔那坐立不安的怒气他读不懂，因此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回应。
他们僵持在那里，就在安妮塔的怒意因为对齐桢轩的无动於衷感到不可置信而渐渐消去时，齐桢轩开口：「为什麽你这次这麽生气？」他们以前也为了相同的事情有过争吵──实际上更像是拌嘴。安妮塔今天的暴躁和过去比较起来显得非比寻常。
安妮塔向後退了一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张开眼睛，她的口气带着沧桑的疲惫，阴沉的目光里有微弱的光点，宛如在风中摇曳的烛火，安静而剧烈的摇晃，彷佛无声的将灭呐喊，「结婚，或是让我自由，选一个。」抛下这句话，在齐桢轩又要说些什麽之前，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扭头就走出了所长办公室。
浅笑消失在上下两片唇瓣紧紧抿起的细缝里，齐桢轩把视线投向办左手边的窗户往外看去，窗外没什麽好景致，就是机车的停车棚，颜色灰灰的，排成一列的机车後照镜反着白色的光，亮到刺眼。他重新把椅子转回去面对办公桌，拿起桌上的小纸条，摊开看了看里面的内容，上面躺着三个稚气的字：何志焕。
收起不符形象的紧绷表情，齐桢轩拿着纸条往外走去。「司诚，」找到承办这起窃案的员警，他把纸条递了过去。心知肚明的员警接过纸条，两手马上在电脑键盘上劈哩啪啦的敲了起来，查起资料。
返回办公室里，齐桢轩暂时不想看公文。站在窗边他低着头看纸箱里的永生花，心念一动，就拿起了装着美丽玫瑰花的盆栽来看。
光线从室外照来，让玻璃盆栽的边缘隐没在光亮里，齐桢轩的眼睛映着光，从侧边看去，呈现圆弧的眼瞳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亮黄，像玻璃一样清透，洒进了光芒的黑色，也像玻璃一样无机。
爱和纯真是奢侈品，永恒的爱和洁净的纯真则是限量又醉人的奢侈品，人人伸长了手臂不断构着，满怀憧憬与渴望。
齐桢轩把盆栽放回纸箱里，坐回椅子上。
他对奢侈品向来没有太多的喜爱。奢侈品对他而言，是没有也不会怎麽样的东西。
重新检视起摊在桌面上的公文，齐桢轩投入进官腔里，把永生花彻底的抛在脑後。
回到家後，沐雅汜才想起粥的问题。不过他也大概猜得出来，是齐桢轩弄到材料做出来的。
用那双带着薄茧、粗糙的温暖大手做出来的。
紧紧的交握住双手，不知道是想忘记还是记得那双手的触感，沐雅汜站在玄关前甩甩头，把刚刚在派出所所长办公室里莫名尴尬的那一幕安放到脑海的角落中。刚才隐隐上升的体温渐渐下降，恢复到正常的温度，做了个深呼吸，他进到卧室里把放了几个小时、早就充好电的手机从充电线接头拔开，他一边想着「真的欠了人家好多」，一边下意识的按下了开机键，开机完成输入官方预设的密码之後，马上就有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吓了一跳，他连来电者的姓名都没有细看就接了起来。
「唔……喂？」
『哥。』手机的另一端传来稳重的声音，还有喧闹的谈笑和车声，『你真的不考虑装个室内电话吗？』
听见是弟弟沐雅植的声音，沐雅汜本来还紧张兮兮的声音立刻趋缓，他笑了笑说：「我刚刚不在家，所以没接到电话。」
『下次带着手机出门嘛。话说回来，该不会又是来幸带你出门看医生吧？』
「没有啦。」沐雅汜在床边坐下，无奈的笑了一声，「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感冒吧？我刚刚是去派出所。」
沐雅植的声线提高：『派出所？你去派出所干嘛？你没事吧哥？』他的声音虽然稳重，但对着沐雅汜很自然的就流泻出亲近的口气。
「小植你冷静点，我没有怎麽样。」沐雅汜连忙出声安抚，「我不是为了报案才去的。」
『……还是你做了什麽？我在说什麽，怎麽可能。』听见沐雅植的喃喃自语，沐雅汜笑了起来。
「我是去道谢的。」
『道谢？』可以想像得到是自家哥哥被人解围之後的行动，因此沐雅植没有多问什麽，『之後再听你详细说。哥，我问你喔，下下个礼拜五──就是十一月十六号那天你有没有空？』
沐雅汜坐到书桌前把出版社送的桌历翻到十一月那张看了看，然後说：「那天我没事。」
『那我先跟你订下来。』
「你和唯唯要下来啊？」
『对啊，好久没见了。』
把桌历放平，从笔筒里抽出颜色明亮饱和的蓝色中性笔，沐雅汜在小小的格子里写下「和小植、唯唯见面」几个字，「我们上次见面是八月的时候，有很久吗？」
『拜托，我和唯唯都超想你的欸。』沐雅植故意用夸张的语调说。沐雅汜听见另一端传来女孩子的声音，正问着「接电话了吗」，他很轻易的分辨出那是沐雅植交往多年的女朋友许唯芩的声音。
沐雅植和许唯芩的声音同时响起，他们的声音和谐的重叠，语气都很高兴：『很久！』
「嗯、那就很久。」沐雅汜听着他们活泼的声音也开心起来。他在桌历十一月十六号的小格子里画上了发光的星星，把笔放回笔筒里，将桌历摆回原位，「你们这次想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和小植还没有什麽想法。』许唯芩乾净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汜汜有没有推荐的地方？』
『拜托，你这样问哥一定会带我们去文艺景点啊。』
『哇──头发都被你弄乱了！去文艺景点没什麽不好啊。』
『我才不要陪你们两个安安静静的站在美术馆里给画看！』
『给画看是什麽啦？』
朝气十足的笑声清晰的透过手机传出，就像他们就在身边一样。
『哥，我们决定好再告诉你，或是乾脆不要制订行程了，就随便在你那里晃。』
『你很随便耶──』
『没关系啦。对吧，哥？』
沐雅汜笑着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听着他们的交谈。
『好啦，先这样，掰掰。』
「掰掰。」
通话结束之後，沐雅汜又把桌历拿了起来，看着约定之日微微侧过头，脸上浮出了浅浅的温柔微笑。
好期待啊。
他雀跃的拿起放在桌上还没看完的书翻阅起来。书本的纸张一页页的经过他的指尖由左方翻到右方，时间就在这单纯的动作中悄悄的流逝，窗外的浅蓝色天空逐渐转变成深蓝，等到他把书放下，已经入夜。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已经晚上六点半。
该吃晚餐了，要吃什麽呢？他拿着钱包来到街上。赋归的车弯过街角，明亮的车灯闪现，远处传来小孩子清脆的嬉闹声；有人牵着宠物犬慢慢的走过，狗狗吐着一截舌头在外面喘着气，迈着小碎步往前；给爱丽丝的乐声响起，接着是追逐的脚步声。整个社区在夜幕降下之後更显活力。
今天吃便利商店好了。在简餐店外面看着墙上的菜单，仍然无法决定要吃什麽的沐雅汜往小七走去。自动门「叮咚」一声的往两边滑开，来到陈列着咖哩饭、凉面和便当的货架前，东挑西选，五分钟後他才拿着白酱海鲜焗饭和一瓶巧克力牛奶到柜台去结帐。柜台的一个窗口暂时停止服务，所以柜台前大排长龙，後面的店员知道急也没有用，所以就照着自己的步调服务上门的客人。数分钟後，也些客人的脸上已经出现不耐的神色，身为店长的王翼杰恰好从储藏室里出来，赶忙把放在窗口上的橙黄色立牌收起来，柜台前的人潮马上自动的分成两列。
前面一个客人离开，沐雅汜来到柜台前，王翼杰笑着对他说：「晚安。」
「啊、晚安……生意很好呢。」把购买的商品放在柜台上，沐雅汜说。
「没有啦。」王翼杰一边说一边结帐，刷过巧克力牛奶的条码时，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麽，笑了起来，问：「你今天心情很好喔？我帮你把焗饭加热喔。」
不明所以的沐雅汜「嗯」了两声，不解的偏过头。
「没有啦。」看沐雅汜後面没有其他的客人，王翼杰就露出放松的笑容，一边蹲下身把焗饭放进了微波炉里一边说：「我只是想到以前你开心的时候就会买这个喝。你真的都没变耶。」
沐雅汜愣了下，脸慢慢的红了起来。
「你、你怎麽知道？」他不记得他有和王翼杰说过这个小小的习惯。
「我们是朋友欸，我会观察啊。」
「……你是什麽时候发现的啊？」沐雅汜小声的问。
高中去看王翼杰打球的时候，他就会买巧克力牛奶。他不懂球赛，但是看到王翼杰就忍不住高兴。
王翼杰是他的初恋，没有告白的暗暗喜欢。
被初恋发现这件事，沐雅汜尴尬的都快窒息了。
「嗯，什麽时候喔……」王翼杰抱起手仰起头看着天花板想了想，「你每次来看比赛都带着喝啊，而且看起来很高兴，虽然你脸都红红的看起来都很害羞啦，哈哈哈。」
听着王翼杰爽朗的笑声，沐雅汜差点连晚餐都忘记要拿的夺门而出。尚存的理智把他的双脚定在原地，不让他失态的跑掉，结果就是他紧张到吐不出一个字。
学长有注意到……不会被发现吧？我曾经喜欢过他的事……沐雅汜脑袋一片混乱的想着。
「咦、我没笑你的意思啦。」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模样，王翼杰连忙摇着两只手说。「对了，你今天为什麽买巧克力牛奶？发生了什麽好事吗？」
找回声音，沐雅汜乾涩的回答：「……啊、啊，我、下下礼拜要和我弟弟还有他女朋友见面。」
一讲到沐雅植，王翼杰的表情就变得有点微妙。沐雅汜看着他的脸，突然也想起了什麽，眼神一下子故作镇定起来，但惧怕被拆穿的脆弱仍然流露出来。
共同的记忆将时空扭曲错置，时光飞速倒退，夜晚变成白天，便利商店变成学校的篮球场，他们两个成为冷静的旁观者，站在球场的两端望着篮球架底下发生的事──
「叮！」
篮球队副队长和几个队员围着沐雅汜问，你是不是喜欢王翼杰？你离他远一点好不好──最好是离远一点。那画面烟消云散，微波炉的声响把两人从错乱的时空拉回现在，距离高中时期十五年的现在。
那是甜美日子里的小小黑暗。
王翼杰把焗饭从微波炉里拿出来装进蓝色的袋子里，递给沐雅汜，想要说笑，却又不知道该怎麽开头，最後他苍白又空泛的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接过袋子，沐雅汜在不见血色的脸上挤出小小的笑，「我知道。」语毕他转过身，没有道别，快步往外走去，与骑楼底下绑着马尾身穿墨绿色长裙的女人擦身而过。女人侧过头看着他远去，几秒後她走进便利商店里，问王翼杰：「刚刚那个客人怎麽啦，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