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Елисеевский」超市门外,我倚着身後的玻璃橱窗站着,眯着眼看他们搀着你一拐一拐的步伐、渐行渐远,你的影子愈来愈小,直到看不清了我才将目光收回,重新打量四周。
街道上人群如锦,马路上车如流水。圆如月轮的街灯温和地映着冷夜,黑漆雕花招牌、漆白石砖砌成的矮建筑、小巧的圆拱门,乃至维多利亚式的楼顶,都美得如诗如画。
当地人见我一人在街边喝酒,也仅只看了那一眼,并不多看便又匆匆离去,许是当地的饮酒风气兴盛,见怪不怪。试想境迁台湾,一女的在路边捧酒喝,没准儿还要遭人白眼。
蛮横的酒气在脑内运作,我知道只消在过一会儿,酒精的毒性便会在体内自行消化。
兴致之至,又吮了一口。
我发现,那时的我时常让自己置身於这种看似安全的毒性之中,并且傻傻想着,或许酒就是疫苗,不断地喝呀喝,哪天自己就能对这世上最致命的病毒完全免疫。
半晌後,我甩甩空酒瓶,嗯,真的是喝到滴酒都不剩。尽兴了,是该回去了。
算一算,转悠到这里的时间少说也要二十分钟。
待我摸索着走回去时,恰好赶上了进场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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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档的大音乐厅里,你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了上台,神色有些蔫然。见及此,我瞪大眼,并且深吸了一口凉气。
又是你。
旁人用生疏的英文加上肢体语言告诉我,你是钢琴系里的个中好手,先前答应要为管弦乐系友情演出一首协奏曲。
基於艺术家多有自己的风格,观众并没有察觉到踏着这样步伐的你有一丝不对劲。
激灼的音符在你指尖灵活跃动,像一流清浅,蜿蜒淌过心头,在音符翩躂之时,有一种心脏被羽毛轻搔的感觉。我坐在木椅上阖眼倾听着琴声,发觉身旁有切切语声,却因为耽溺於音乐之中而不愿细想。乐音化为流水不畏险阻地越过了重山峻岭,气势更为磅礡苍劲,低音的浑厚与高音的流动分明了灵与魂,最终却是一切归於悄声无息。
你在弹奏完後,除了掌声以外,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我睁开双眼环顾四周,不明就里,旁座那位见我困惑,又好心地为我指点迷津:「He……heplaystheen……wrongsong.」
我连忙望向台上的你,只见你身後那班管弦乐团尴尬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怔怔然听你一人锋芒不可撩地独奏。我瞥了眼曲目单,原来,这首本该是柴可夫斯基的〈PianoConcertoNo.1〉,而其名称意味着钢琴与管弦乐团的协奏。
你……敢情当作开个人独奏会啊?
你自琴座摇晃着起身,教台下的指导老师激动得无以复加,脸都胀红了,彷佛要炸了开来。你让人搀着下了台。为此,我感到有些汗颜……
演奏会终於在小小风波下顺利结束,观众在诚心鼓掌後也陆续离席,我则坐在位置上假装观察演奏厅的布置,眼角余光瞄见老师拿怒目瞅着你,骂骂咧咧地,尽是些重音词汇,人说学语言总是先学得脏话,我忽然萌生出无聊的想法:若我记性好,兴许在听完那一系列脏话大全後,俄文级别便突飞猛进。
那老秃子又戟指怒目地向你展开讯问攻势,你却像个石头,只盯着自己的皮鞋,什麽也不说。而在他问到关键时,你猛然抬头,瞪着身旁那几个灌醉你的学生,虽然经过酒精洗礼,那记瞪眼只软绵绵的,并不特别凶狠,但他们不是心虚地低下头,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你那双眼腾地转向老师,双眸盈盈如明镜,此刻的你不像醉酒之人,目光深刻得像你正缓吐唇语:我、冤、枉。
那眼神我记得。
我倏地站起来,双脚鬼使神差地往他们那儿去了。秃老头一脸不耐地看着我,一旁的学生们见老师怒极,忙好说歹说地用英文劝我离开。
我还是鼓起勇气,说:「Ihaveresponsibilitytoapologizeformyrudeconduct.」
「……」他们大概是无语了,尚在疑惑怎麽突然间蹦出了一个脑子抽风的陌生人。
我直视秃老头,说:「Igothimdrunkonthestreetbeforetheperformance.」
那几个罪魁祸首讶然看着我。
秃老头以俄文发音念着英文,该卷舌之处舌头一扁,该圆润之处却弹了舌,听来有些可笑,此刻他语气颤抖,道:「Whydidyoufuddlehim?」
我状似无辜地眨巴着眼,「Because……Ididn\'tknowhewasgoingtoplayonthestage.」
秃老头:「……」
其实,这整段谈话内容期间我都用余光瞥着你,想着你何时才会注意到我这个万般唐突的一面之缘,你的目光却不在我身上,而是茫然望向台上那架钢琴,似有所恋慕,似有所怅惘。
霍然,你目光不经意地迎向我的面庞,嘴边依旧衔着那不慢不紧的笑意。
半晌後,时间凝着,你逆着流年摇晃着身子走向了我,腾出一只手捉住我的肘间,我瞠目结舌却动弹不得,就这麽被你拽着出了学院大门,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鹅毛大雪里,正当要帅气地甩开你那只箝制我的手,你却已先行放开。摸不着头脑地瞪着你,「这位先生,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主的?」也许是吸纳过多异乡的自由空气,抑或是对自己撒了千杯不醉的谎,我才会以这样的语气对待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你的脚深深陷在雪地里,以防你晃倒似地,你偏着头说:「你知道我听得懂中文?」轻易地避开了针锋相对。
罢了,对上一个喝醉酒的,我能计较些什麽?
你问:「我又没要求你什麽,为什麽帮我?」见我不答,你的语气转为强烈,又问了一次:「为什麽?」
大概不拿句话来搪塞你,你就打算彻夜问个没完了,於是我说:「扯个谎而已,举手之劳。」
你的笑意更浓了,那麽浓浊的酒气,看得我都有些醉了,醉得我竟然脱口而出:「那个、其实是因为,你的气质,很像我一个熟识的朋友。」
「哦?」醉眼朦胧,你饶有兴致地细细打量着我,「是谁?」
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却被你硬生生给打断:「真巧,你也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往後的日子里,每当提及那位友人时,你的眸色里总会映出柔腻,却隐匿着一丝凄楚。你从未用那样矛盾得令人惋叹的眼神看过我,即使我和你待了这麽久一段时日,你都不曾。
以前听人说过,当时感触不深,只觉得这段话很美:爱人的眼睛是汪洋大海,只是在这片海里,我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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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莫斯科音乐学院每月会定期举办系上的音乐会。
记:如果无法用我的文字感受到音乐的,可以按下简介上的连结。其实我很建议去听,演奏时间不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