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洲 — 14

回房间以後我发现灯打不开。接连按了几次开关灯泡毫无动静,只有按开关的乾瘪啪啪声在黑漆漆的房间反覆响起。我翻开电脑萤幕,亮的,看来只是灯泡坏了吧。

我心不在焉地想,藉由电脑萤幕微弱的光线整理背包,将冷冻食品一盒盒堆到柜子里时,侯阵宇的声音似乎又出现了。

我以为他已经回到房间,所以我停下动作聆听,但仍旧只有门板之後那些模糊成一团的声音,一阵一阵。

它们化成有形而浓郁的失落,还有愧疚,压得我喘不过气。

「为什麽要帮我挡下来呢……」我努力伸长手臂,把扁平纸盒往看不见的橱柜深处推。「又为什麽不把谢谢好好地说出来呢……」

是他多管闲事──即使想这样不知好歹泯灭那股歉意,可是那样子做只会更让我难过,也更难以原谅自己,不管是无法妥善表达感情的那一部分,还是不经意让他乱了阵脚这件事。

我坐回电脑前,手工果酱的讯息我还是没有心思回覆,但现在已并非完全是由於突兀的「日安」,而是侯阵宇盈满怒气的黑眼睛。

我懊恼地以脸磨蹭掌心,接着站起身来不信邪地又去多按几次开关。

可是灯泡坏了就是坏了。

隔天我起床把它给换掉,站在桌子上,旋开它,换上另外一个新的。顺势把灯泡和其他回收物拿下楼时,我听见侯阵宇的房间传来披头四的<Don’tLetMeDown>(别让我失望)。

只要心念一动,每件小小的事情彷佛都可成为暗示。

我僵住身子,在门前盯着脚指头发楞,和昨天不一样的是天气变得冷飕飕,但奇怪的是这天气居然有列蚂蚁,从我的鞋柜旁边井然有序地爬出门缝,看那方向似乎想指引我到侯阵宇那里去。

我蹲下身用力朝那列蚂蚁吹口气,见它们慌乱地四处走避,才满意地出门倒回收。一大清早回收处并无人烟,我向来享受这种余裕,不需要和人接触,也不需要勉强自己寒喧,就算哼起歌来也不会引人侧目。

而我不自觉哼起侯阵宇放的那首歌,副歌那句「别让我失望」,唱完以後我抬头,发现有只生得大而拙的鸟停在侯阵宇房前栏杆上,歪头盯着我看,那质疑似的注视猛地扼住我的歌声。

避开牠的视线,我蹑手蹑脚上了楼梯。

在那之後又过了几天,除了那首披头四外,还有蒂朵的<ThankYou>(谢谢)以及芝加哥合唱团的<HardtoSayI’mSorry>(难以启齿说抱歉)。听到第三天後,我总算肯定这要不是我的良心显灵谴责,便是侯阵宇这人的选歌问题了。

我脚着麦片粥打开脸书,被侯阵宇这麽一分神,对於手工果酱真实身分的畏怯和担忧削减不少,於是我回覆他成交,提供银行帐户後请他提供收件地址,接着回首看了眼那幅油画,上头的红色这时看起来特别醒目,男人面容上的痛苦因此鲜明不少。

刚和他分开的时候也是如此,痛的感觉不太真实,整个人活在麻木中,直到有一天母亲的话像刺一样使我醒过来,我才开始哭。但那时候的眼泪就和张爱玲书里写的一样,只是身外之物了。

真正的痛苦是处在孤独这状态却也见不到他,过去对男人的爱一下子如洪水反扑,把我淹没时开始。即使睡着也像醒着,呼吸着也像睡着,吃饭的时候以为吃的是他的肉,喝水的时候以为可以喝到他的血。

我也忘记我是怎麽活下来的。

大概是靠不停的画他然後卖掉他,这种困顿的抒发方法吧。

手工果酱不需要裱框,也不提供他的住址。他说他会请合作已久的运输业者过去收件,毕竟那幅油画体积较大,他担心会在运送过程中发生什麽意外。

我衡量了下,只把公寓地址给他。其余的诸如房号和电话,都不透漏。

等我喝完麦片粥要去洗杯子时,手工果酱问我:「我看过你其他的画後很好奇,你画的都是同一个人吗?」

是。

「不是,他们只是有些共同点。」

我不愿意承认心里的洪水还没完全消退。

「例如都很痛苦?而且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够视物,或是拥有完整的躯体。我想他们都在害怕什麽吧。」

我没有回答,直接关掉视窗後冲洗杯子,感到有些疲倦。那种疲倦无论睡再多觉都不会复元,只会像某种饥饿的虫子一直啃食我,一天一天,小口小口。

所以我又无意识哼点歌驱除倦意,哼出声後发现又是那首披头四,我彷佛被提醒什麽似地愣住了,如遭雷击。接着我烦躁地把杯子晾乾,胡乱从急救箱摸出药膏後就气冲冲往门外冲,途中踢倒了塞满海报的塑胶桶,里头我用来增重用的空墨水瓶滚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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