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两位少年就这么一站一坐对峙着，一个心乱如麻词不达意，一个见势不好即将反应。
认真说起来，周迟还真打了刘翊个措手不及。毕竟在刘翊的角度，小周只是弹了个琴而已，就算难度挺高，弹完很累，也不至于就这么感情爆发了吧……
这件事情是相当令人费解的，有点儿像太阳帝国太君正在村子里耀武扬威的时候突然被游击队偷袭，老刘那真是略感糟心……
刘翊的视角是看不到事情真相的，只要小周不告诉他，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前提是他没兴趣知道）。
其实，导火索从周迟邀请刘翊去他家玉泉的别墅（就是这个“泉海之珠”）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
当时的周迟，撂了钢琴将近一年，心里也觉得对不起以前的心血，但从小被逼着练琴，一练就好几个小时的糟糕回忆让他对钢琴实在是爱恨交加。虽然隐隐预感到早晚还得再练，行动上还是想拖一拖。
但是，当他灵感突发，向刘翊提出来玉泉的别墅玩一玩这个建议的时候……即便刘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予回应，他还是思考起来怎么才能招待好翊哥。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特意买的明前龙井啊，专门去茶馆学了半天泡茶啊，把所有无干人员支走啊，放在藤架上的绸底拖鞋啊一系列准备。
其中，重拾钢琴演奏，是最重要的环节。
周迟知道，要是带刘翊去了书房，琴就摆在那里，刘翊是一定会问的，他也不准备撒谎。要是刘翊提起让他弹上一曲，对钢琴已然如此生疏的他，该如何回应呢？
赶鸭子上架弹一曲吗？在翊哥面前对不起这个人啊。实话实说因为不想练所以就撂了吗？
……别人不敢说，周迟敢肯定，以刘翊平时做什么都态度端正认真钻研的务实派作风，他绝对不可能对这种任性举动表示理解，甚至会心里很反感。
一想到自己可能给刘翊留下这么一个坏印象，小周就后背发凉，抗拒至极。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冒出这个念头，他突然特别想弹琴给刘翊听，特别想让刘翊见到他努力这么多年的成果……
曾经有那么多日日夜夜，在呈现着壮阔海景的落地窗前，在古香古色的书房里，在泛着银色闪光的钢琴后，他独自一人坐纯白色的琴凳上，一遍又一遍练习着感觉都要听吐了的曲子，手臂酸痛、手指麻木，唯一的听众就是窗外的大海，唯一的应和就是海浪与涛声……那实在不是多美好的回忆。
但要是有一个人站在的身旁，也许倚靠在银白色的琴身上，微微侧头，视线跟随着他手指的轨迹，目光专注而柔和，倾听着他的琴音……
要是那个人是刘翊……是刘翊在一旁听他的演奏……
弹琴似乎也变成一种享受了呢。
于是，周迟翻出积了层灰的琴谱，打开许久不动的钢琴琴盖，找人调了音，开始每天雷打不动地练琴。
练琴的时候，无聊是难免的。奇怪的是，一旦他烦得不想练了，就会突然想起来刘翊，想起来刘翊要来这里听他弹琴（刘翊后来同意去找他玩了），那些抵触和焦躁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会再一次地抬起手臂，十指抚上冰凉的琴键。
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练啊练，期末考完试后，小周更是有了充足的时间坐在琴前，每天弹得手指发酸实在练不下去了，他就继续记谱子。
在琴凳上一坐一下午一晚上逐渐成为了一种习惯。
不过，他也每天拨出了时间去学习，毕竟期末成绩他考得不错，年纪九十二，在年纪前一百的边沿儿上，数学更是满分。他可不想新学期月考的时候再来个飞流直下三千里，多让年级第一的同位看笑话啊。之春实验的年级前一百，个个儿不是吃素的，都卯着劲儿在家学习呢！
说起来，小周数学能考满分绝对有刘翊的功劳，刘翊的数学叼得令人发指（数学是所有自然科学的基础，刘翊所学的东西要求他的数学能力必须过硬），周迟有什么不会的题不问老赵而去问刘翊，因为他两边比较过，还是刘翊讲得浅显易懂。
这次期末考试最后一道题的思路刘翊曾经讲过两次，他记住了，才能做出来。这事儿他跟父母都说起过，惹得两位大企业家都很好奇刘翊这个在儿子口中无所不能的同位了……
……
等到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刘翊真的站在了钢琴旁边，就为了听他弹一曲练过无数次的音乐，一切都和练习间隙休息的时候，想象的画面那么相似——
周迟表面上装得很镇定，其实心里比在维也纳参加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的时候还紧张。弹琴的时候更是精神高度集中，一刻也不敢放松，以至于一曲毕，他的双手都因为内心过度的紧张和瞬间的放松而微微发抖。
——当一个人，为了一件事准备了这么久，几乎是日思夜想寝食难安，等到这件事终于成功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地结束后，一时回不过神，也是很正常的。
——而当他所有的准备几乎都是为了另一个人，所有的喜悦与希冀也都系于另一个人身上，却又不可能开口将这一切辛苦告诉那个人，加上以前纠缠在心里的种种情感……
在被刘翊轻柔地握住颤抖的手后，一时的失态，也就可以理解了。
……
事已至此，只要脑筋正常就该想得到要是再让小周这么说下去，就算不告白，也离告白不远了。
刘翊的临场反应能力也不弱，心里虽然疑惑着他的Omega腺体为什么会有疼痛反应而没有其他的异常，他也开始采取措施。
只见他脸上关切的笑容更甚以往，被紧紧握住的左手一撑一扭，轻松至极地迫使周迟把手松开，再来一个反手，就从原来周迟强硬地握住他变成了他热烈地握着小周的手，而且他这个握手姿势让气氛发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非要比喻的话，要是之前那是男生因为激动紧紧握着心爱女生的手，现在那就是……值此新春佳节，我省省委刘书记到基层走访，体民情送温暖，期间与某大型轧钢厂工人代表亲切握手，热烈问候，嘘寒问暖……
觉得这样还不够劲，刘翊还亲切地提起另一只手，在两人相握的手背上不轻不重拍了拍，又有力地上下晃动两下，笑着来了一句：“小周，你没病吧？”
“……………………”
周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刘翊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一样，抱歉地把手收了回来——期间没受到什么阻拦——神色担忧道：“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周，你怎么弹了个琴之后就整个人都不好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迟一时不知该在脸上摆什么表情，仰头回望刘翊，整个人都在发木：“……我没事。”
“你确定？”刘翊一脸正色，“虽然就我来看，你弹琴的时候上半身放松得很好，按理不会伤到手指，但是你既然觉得难受……要不叫医生来吧？”
周迟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儿来，但是就好像灵感源源不断地写作文时突然被打断了一样，他恐怕很难继续刚才的思考了：
“呃，这……不用了吧……”
“我看你愣了那么久，不像是没事儿的样子。”刘翊拿出了科室医生的公式化表情，就查给周迟开一张可以贴在门上镇邪的医药单了，还掏出兜里的手机开始威胁，“你要是再不说，我就打120了哈，就说这里有个人突然犯病了……”
“谁犯病了啊！你才有病呢！”周迟终于HOLD不住了，“翊哥你是不是今天没吃药就过来了！？我这么辛苦地弹了个琴你竟然说我犯病了！”
刘翊大惊失色：“竟然被你发现了！”旋即嘴边勾起个狞笑，握着手机做拨号状，表情神似欧美黑种花家着名电影系列的那位傅满洲，特别是邪恶与猥琐并存的笑容，简直惟妙惟肖，“哼，你知道的太多了……看来已经留你不得……”
“我去！翊哥你这是要叫杀手吗！”
刘翊迅速又把手机放回裤兜：“哦对了小周，你真的没事？”
周迟对于刘翊转换自如的画风有点跟不上趟，磕巴了一下：“我……没事啊。”他又补了一句，“刚才手抖就是因为太紧张了，呃，毕竟要在翊哥你面前弹琴嘛，不由自主地紧张，比参赛还紧张……天我竟然说出来了……”
刘翊吐了个槽：“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个形象啊，身前有着评委牌的一脸便秘白胡子老爷爷吗？搞得你这么怕我……”
“啊，这么一说，这感觉还真有点像……”
周迟的思路也开始被带歪了……
这时候，刘翊的脖子后面也不疼了，仰天翻了个白眼：“我就姑且认为你在奉承我将来一定是业界权威好了……”
“什么将来啊，现在你就是省内学神吧。”小周抽抽嘴角，干脆放下了心里莫名其妙的感觉，而是好奇道，“对了翊哥，刚才听你讲话，你学过声乐？”
“纳尼，你竟然不知道吗？”刘翊比周迟还惊奇，“我难道不是给你唱过歌吗？”
“你那唱的叫歌吗！”周迟义愤填膺地拍了一下琴顶，差点儿震飞上面的乐谱，“你只给我唱过《小苹果》和《小豌豆》好吧？！”
刘翊也跟着拍了下琴，气势丝毫不弱：“那不是歌什么是歌？只要有调就能听出唱的人水平如何你知道吗你个外行？！我唱的又不是摩擦摩擦，我唱的歌可有调！”
“噗！我不跟你争这个！哈哈哈哈哈……”周迟终于受不了，笑得弯下了腰，抬手抹了一把脸，他又道，“那翊哥，你能再给我唱一首行吗？求你别唱小苹果或者滑板鞋，唱点有技术含量的！”
刘翊抱臂，挑衅地摇摇头：“哥我今天不想唱！没感觉！”
“——喂！”
“好吧……”刘翊也只是开个玩笑，歪着脑袋想了想，他伸手拿起了琴顶的空白乐谱，“有笔吗？”
“你唱歌还要笔？”周迟疑惑归疑惑，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却早就转身去书桌上拿笔了，拿回来递给刘翊，看到刘翊手里的空白谱子双眼一亮，“你要默谱？”
刘翊点点头，接过黑笔：“没错，要我唱可以，但我要钢伴！”
……
事实证明，记忆力是和大脑年龄有关而不是和心理年龄有关，虽然是原世界歌曲，刘翊默写得还蛮顺手的。
默谱的时候周迟在旁边努力地瞧，就差踮起脚尖了，刘翊也不去管他。依照记忆把五线谱默写下来，又哼唱了两遍，确认没有什么错误后，他将其交给了周迟。
“……好了，就是这个谱子。”
流畅的字符构成了复杂的五线谱，一钩一划都颇具风韵，好像刘翊写的不是琴谱，而是什么潇洒的书法。
周迟接过来翻过一遍，讶道：“哇，这还蛮复杂啊，翊哥你记谱很厉害嘛！”
“没你厉害，像是《鬼火》的谱我可记不下来。”刘翊说的就是小周弹琴的时候不看谱，“你那叫什么？盲弹？”
周迟笑了笑：“不是哦，钢琴里盲弹指的是眼看谱不看键或者键也不用直接心弹。我那个就是背谱而已。”
“怪不得，我就看着你弹琴的时候眼睛没在键盘上，原来是不能看键盘的吗？”
“呃，也不是不能看……只是不看能够更加熟悉钢琴，也能更好地记谱……”
刘翊摇摇手指头：“反正就是，比较厉害的人都盲弹，是吧？”
“非要这么说的话……”
周迟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正在尴尬，突然房间里响起‘咕——’的一声，两人都怔了一下，接着小周脸突然红了，一下弯腰捂住肚子。
刘翊心里了然，脸上还装出一种怪怪的表情，用手一指门口：“小周，你想上厕所？那就快去……”
“不、不是！”周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我就是，那个，早上没吃饭……”
“哦，你饿了啊！”刘翊理解地笑笑，拍了拍弓着背的周迟的肩膀，“那我就去做个饭好了，你们这里食材齐全是吧？小周，有没有什么忌口？现在说还来得及。”
“翊哥你真要做饭！？”周迟一下子抬起头来，惊喜地看着刘翊。
刘翊挑起眉梢：“那当然，小周你想吃什么呢？先说好，我只会做中餐和西式甜点，你让我烤牛排我可做不来。”
“我跟本就没吃过西餐！不我是说，我不喜欢吃烤牛排！特别讨厌！”周迟一激动，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那个，也没什么忌口……嗯……”
“那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嗯……我想想……”周迟犹豫几秒，稍微抬起眼睛，期待又心虚地望着刘翊，小声道，“呃，可不可以做几道家常菜？……不用太麻烦……”
“家常菜有什么麻烦的，不过小周你确定吃家常菜？”刘翊打量周迟因为低头翘起来的卷毛，佯作恍然道，“哦，是不是你妈在家不做饭，所以你很少吃家常菜？好吧，那我就给你来几道家里做的菜，你到时候不要嫌太简单就行。”
“怎、怎么会……”周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更心虚了，赶紧换个话题，“那，我带你去厨房看看吧……”
刘翊的笑容别有意味，不过他什么都不多说，只是道：“也好，我也想参观一下土豪的厨房。”
……
原木色泽的古典实木整体厨房，表现出高大宏伟、成熟稳重的气势。在细节的处理上采用了现代简约的手法，不落繁复的窠臼，简洁而考究。
样式上淡淡的怀旧，带来恬静的古典气息，洁白的石材台面显出大气，贵族气息隐现其中。
在这样的环境中烹调或者享用美食，没有压抑感和束缚感，一切都显得和谐舒畅。窗外阳光侧照进来，使整个厨房显得宽敞而明亮。厨房角落几个山野气息浓郁的竹篮子里还摆放着新鲜的蔬菜，露水盈盈，鲜绿可爱。
带着刘翊在厨房转了一圈，小周临了问道：“翊哥，你要唱的歌是什么啊？刚才被吃饭岔开了我竟然没问。”
“那首歌的名字叫做……”刘翊一边蹲着低头在蔬菜篮里挑挑拣拣，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Советскаяпоходнаяпесня》，是一首俄语歌。不过我从来没在网上搜到过这首歌，可能已经失传了吧……”
他这绝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Советскаяпоходнаяпесня》中译《苏维埃进行曲》，是原世界游戏《红色警戒3》的主题曲，极具前苏联老歌特色。但是在这么一个没有苏联的世界，这首歌是不可能存在的……隔了这么长时间刘翊还能把谱子给背下来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当然这也跟他时不时会哼一哼有点儿关系。
“那个，翊哥你说啥，我怎么听不懂……”
周迟再一次切身感受了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是怎样的真理。
“翻译成中文，应该是《苏维埃进行曲》。请不要问我苏维埃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看歌词像是某个虚拟的国家名。”刘翊面不改色地胡扯完，开始催小周，“做饭有什么好看的？你快去练琴，练不好我就不唱了！”
“啊……那我就上去了！”
把小周支走，刘翊在厨房里仔细绕一圈，意外地发现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鲫鱼。又在菜筐子里挑出一些沾着露水冒着清香的芹菜、西红柿和两色辣椒，找来肉质新鲜的山猪肉、小巧圆润的野鸡蛋，再加上必要的葱姜蒜等调料，他心里有了大致的规划：
既然人家想吃家常菜，那就给他来个家常，还容易做。鲫鱼汤、凉调芹菜、辣椒炒肉、西红柿炒鸡蛋，三菜一汤，两荤两素，颜色也多，应该就行了吧……
主食就白米饭吧，反正这里也有电饭锅。估计能整出来个粒粒晶莹不粘锅的广告效果。
几道菜里时间分配一下，他打算先煮费时较长的汤——
常见常吃的鱼里，唯鲫鱼之味最鲜美也。这近一斤的鲫鱼，不烧不闷，不用酱油，沸水煮将，鱼见本色方最具鱼味。
围上围裙，把需要做的食材挑出来放在架子上，就捞出那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刘翊拿起一把刀具架上银光闪闪的菜刀，手法娴熟，将鲫鱼除鳞去肠，掏去腹中杂物。几条鱼收拾干净，洗涤完毕，银光透亮；摆在案板上，反正面都用刀背轻轻拍打几下，松松鱼肉，使烹煮时更出鱼味。拍打过后，倒一锅油煎炸，微黄为止，取出晾在瓷白青纹的盘子里。
刘翊煎好鱼，又取出两个锅子，分别注满白水放在火上。等待水烧开的时间，他将鱼汤调味所需的葱花姜末等切好备用，又开始处理摘好的的芹菜。芹菜切完后，水也滚沸了，投鱼入锅，煮鱼的同时，把切好的芹菜放到另一锅沸水里焯熟，取出放在另一个盘子里，锅中的芹菜水倒掉，换上一个炒菜用的平底铁锅。预备做调芹菜的麻舌辣椒油。
等到他把西红柿也全部切好，用刀子一铲，放到盘子里时，鱼汤终于见白。放入葱花、姜末、精盐、茴香豆以及绍兴料酒，盖锅微火小炖。在平底锅倒上油加热，刘翊双眼瞥过放在洗手池里化冻的猪肉，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做什么……
……
其实呢，刘翊做饭的时候、唱歌的时候，也许在加上学习的时候，是他在外人面前显露的几乎最真实的一面了。
做菜前他在厨房挂钩上取下一件天蓝色格子围裙，系在了身上，带子在背后随意打了个结，松垮垮地垂在那里，随着他剁菜的动作左右摆动着。
燃气灶上架着一大锅一小锅，大锅煮鱼，小锅焖着辣椒炒肉，整个一层都飘荡着鱼的鲜味、肉的香气，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蔬菜、调料、米饭混合在一起的惹人流涎的味道……
“读着时间/迟来的春天/花儿漫过/无边的原野……为什么我总是想起你/在这生命怒放的季节①……”
他嘴里轻轻哼着原世界某电视剧片尾曲，一会儿在案板前忙碌，一会儿掀起锅盖观察锅里煮着的汤，间或抬起手臂、擦一擦额上的细汗，就又开始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继续这一道道工序。
“哇……翊哥，好香啊！”
听到后方不远处小周的声音，刘翊就不再唱了，把手里的锅盖放下，白色的水汽就闷在了锅里，回过头的同时，脸上扬起个得意的笑：“那是，我的水平可不是盖的。小周你琴练得怎样？”
周迟眼睛盯着刘翊摁住的锅盖：“嗯，感觉对着谱的话差不多了……翊哥你做的菜真的好香啊，那是汤吗？”
“是啊，鲫鱼汤。”刘翊点头，“练琴速度这么快！小周你够厉害的！”
“我只是以前老被老师这么训练，所以比较有心得而已……”小周腼腆一笑，终于把眼睛从锅子上移开了，“当然最好还是再多练练……”
“那你怎么下来了？”刘翊转身，揭开焖肉的锅，拿起一旁的木铲子开始翻炒，“算了，既然下来了，你先把那里放着的芹菜端到桌子上吧。”
“哦，好！”小周像个听老师话的小学生一样应了一声，“翊哥，你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刘翊的声音在爆炒鲜肉的背景音里有些不清楚：“……你要是不想练了，可以守在电饭锅边上等着盛米饭。”
周迟盯着刘翊背影，在原地想了想：“……翊哥你多久能搞定？”
“十五分钟左右吧。”刘翊手里提着个铲子，一手叉腰扭过头，皮笑肉不笑，“我看你真是不急，要不然趁这十五分钟背上十个英语单词等会我检查？”
“我去……这也太拼了吧……”
“那你就乖乖等着，别说话。”
“切……说的跟我只会添乱一样……”周迟小声嘟囔了一句，端起盘子就向外走。他其实倒也没饿到那个程度，只是弹着弹着琴，就很想看一看刘翊做饭时候的样子。他刚开始还压住了，后来越想越心浮气躁，干脆把琴先放下，下楼来看看。
想到这个初衷，周迟就又回头看了刘翊一眼。对方背对着他，完全把他当空气，自顾自忙着。身后围裙的带子摆呀摆呀，就像个小尾巴一样。
感觉……有点可爱。
这样一幅画面，周迟今天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没有想象过，但当它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显得如此和谐与完美：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观赏的人，忙碌而不失分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味美色鲜的一道道菜端上饭桌，从现在的香味就可以想见那会是怎样的美味……
光是看到这个画面，就会从心底泛起温暖。
……
“小周，你端那个汤，小心烫！”
“好的！”
刘翊去洗手台洗了洗手，解下身上的围裙，从厨房来到了餐厅。
桌上三菜一汤，冒着袅袅白气。筷子碗碟整齐地摆放着，芹菜的鲜绿，干辣椒的红亮，西红柿鸡蛋看起来十分开胃。辣椒炒肉泛着油光，肉香气混着青椒的微辣，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还有摆在座位前的两小碗鱼汤，撒上了嫩绿葱花、鲜红胡椒，青花瓷碗盛入，又备瓷勺一只。旁边还有精米白饭一小碗，白米亮如珠，鱼肉软似玉，鲜美皆天然。
刘翊拉开椅子坐下，小周坐在另一边，手里都拿起了筷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刘翊。
“你还等我啊？我不怎么饿的，快吃吧！”刘翊用勺子搅着嫩白鱼汤，失笑道。
周迟两眼一亮，提起筷子有些按捺不住似地比划了一下，不知该吃那个好了。然而旁边就坐着刘翊不声不响，只是半闭着眼睛喝汤，他琢磨一下，把筷子放下，也舀了一勺汤。
一勺入口，鱼味浓郁，鲜香清纯，佐料之味未掩鱼的天然本味，不败鱼味，反提鱼鲜。这清清淡淡、简简单单的一道汤，未加修饰，自然天成，犹如一切美色，皆是本色，胜于一切名师御厨之锦绣包装。
以周迟的身份，吃过的山珍海味不计其数，平常在家也不免营养师推荐的清粥小菜最是养人，但是他依然觉得，刘翊这个汤是他喝过最好喝的鱼汤。
他这番感受有没有感情加分姑且不提，至少刘翊就没小周那么多感慨，就好像钓鱼的人钓了鱼反倒自己不吃，他对自己做的菜胃口也不怎么大。
俗话说“饱吹饿唱”，唱歌是不能胃里太满的，不然气息沉不下去。所以他早就没准备尝很多自己做的菜，可以说，这一桌子美味，全都是做给小周吃的。
周迟的家教决定了他并不习惯边吃饭边说话，况且刘翊一脸我在专心喝汤不要打扰我的样子，所以他也就安安静静地吃。刘翊做的菜质量保证，辣椒炒肉油而不腻，芹菜清爽麻辣，西红柿炒鸡蛋又酸爽开胃，当然最好吃的就是鱼肉和鱼汤了！小周本来想慢慢品味，但他也饿极了，用餐动作虽然很规范，速度却提了好几倍，不一会儿就吃饱了。
往旁边一看，刘翊还支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眼睛垂着。那碗汤已经见底了，他却不自觉地用勺子在碗里搅动。边上小周为他盛的米饭一粒未动。
周迟把筷子一放，问出了他自己觉得由他问很奇怪的问题：“翊哥，怎么不吃啊？不合口味吗？”
刘翊抬起眼皮瞅他一眼，懒洋洋道：“不是，我只是在回忆《苏维埃进行曲》的歌词……”
小周听罢，认真道：“那也不能不吃饭吧。”
“吃饱了饭是不好唱歌的。”刘翊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你吃完了？”他浅浅地笑着，“味道如何？”
“味道非常棒啊！我都想留你在我家做饭了呢！”周迟这话绝对真心的，也跟着刘翊站了起来，“可惜我现在吃饱了，翊哥你做的真好吃啊……”
“你喜欢啊，那就好！”刘翊看起来对夸奖没什么反应，“那就去楼上吧！”
周迟眨眨眼，跟着一点头：“哦……走吧。”
……
时近下午，阳光正是最毒辣的时候，书房却一派幽静典雅，空调未开，也自带悠悠的凉意。
两人上了楼，拐弯进了书房。周迟先到琴前再练一会，刘翊则走到藤茶几边，把之前剩下的凉透茶水一饮而尽。他本来中午必午睡，今天是没希望了，正好借茶水醒醒神。效果还不错。
《苏维埃进行曲》绝对是美方游戏制作者对苏联的高级黑，全歌的歌词中充满了大国沙文主义和种族主义意味，不过和当时几乎所有美国电影的臆想敌都是苏维埃巨熊一样，苏联老大哥被这么黑倒是挺正常的。
但是这也让刘翊觉得很可惜，这首歌是很有气势节奏感也强烈的进行曲风格，曲子雄壮无匹，歌词却这个样子……唱得就没唱真的苏联歌那么有感觉。只好想象自己的歌词儿是中译第二版了。可惜的是他会俄语，所以要带入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困难的……
“你可以了吗，小周？”
“翊哥，你不需要练声吗？”周迟坐在纯白色琴凳上，仰头问道，“就这样开始唱吗？”
“唱吧，这又不是多难的歌。”刘翊一只手整了整领子，两腿一前一后略微分开，上身前倾，然后把手放下垂在身侧，神情轻松，“只是男中音差不多的级别，何况我又没吃什么饭。”
周迟也就没什么意见了，给刘翊当钢伴的机会可不多，他还是有那么点激动的，当下把谱子迅速默看一遍，开始弹奏。
唱歌之前放松是必须的，而且让外行很难理解的是，唱歌的时候要求整个上半身放松，包括嗓子和口腔，而腰腹用力。特别在美声唱法中，歌手用没用力，用得力气多大，听声音很容易就听出来。
比起轻盈诡秘的《鬼火》，《苏维埃进行曲》的琴声就沉重肃穆得多，刘翊姿势十分标准，上身立直，双手自然垂下，身体前倾，眼神明亮坚定、直视前方，脸上还挂着微微的笑容。
低沉铿锵的男声，音量适中，听起来却厚重铿锵，音质饱满，这是美声的特征：
“НашСоветскийСоюзпокарает
【我们的苏联将惩罚整个世界】
ВесьмиротЕвропыкНевенавосто-ок
【整个世界都将屈服，从欧洲穿过涅瓦河直到远东】
Надземлёойвездебудутпеть：
【每个角落都将响起十月歌颂：】
Столица,водка,Советскиймедведьнаш！
【首都，伏特加，我们的苏维埃巨熊！】
……
Всенародыздесьстояттого
【所有屹立在此的民族】
Чтомывсевоплотилинасвет
【我们已然联合一体】
Благодарныйнизкийпоклон
【心怀感念，深深鞠躬——】
Отса-моймо-гу-щес-твеннойвмире!
【来自世界上最强大的政权国家！】
Ура！ураааа！......
【万岁！万——岁！】……
НашСоветскийСоюзпокарает
【我们的苏联将惩罚整个世界】
ВесьмиротЕвропыкНевенавосто-ок
【整个世界都将屈服，从欧洲穿过涅瓦河直到远东】
Надземлёойвездебудутпеть：
【每个角落都将响起十月歌颂：】
Чтомывсевоплотилинасвет
【我们已然联合一体】
Благодарныйнизкийпоклон
【心怀感念，深深鞠躬——】
Отса-моймо-гу-щес-твеннойвмире!
【来自世界上最强大的政权国家！】
Ура！ураааа！......
【万岁！万——岁！！】”
此曲气势威武雄壮，虽然原唱为合唱而刘翊现在独唱，貌似势单力薄，但他厚重的气息也足以撑起整首歌，胸腔共鸣带来的泛音和磅礴的战争气势更是令人热血沸腾！本身《苏维埃进行曲》的钢琴伴奏就能感受出那种霸道强势，加上人声，第一次听过的人，特别是小周这位Alpha，这首还很生疏的琴曲，伴着刘翊的歌声，简直是越弹越有感觉。
一曲毕，听得全身发麻，恨不得再弹上几遍才好。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首所谓的“苏联歌曲”是游戏制作者黑苏联用的，所以全曲主要表现霸道侵略性，并不正面，特别是加上歌词，反倒有种帝国争霸战争狂热的邪恶气息……
不过嘛，这些是可以弥补的……
“翊哥！这首歌听着好有感觉！”周迟弹完就坐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兴奋地看向刘翊，“简直像是战争大片里的主题曲！……它叫什么来着？《苏维埃进行曲》是吧？”
见刘翊点头，小周激动道：“那些歌词是什么意思啊？我听又听不懂，真是抓心挠肺的！”
刘翊早料到有此一问，露出个微妙的笑容：“这首歌的中译呢，大概是这个意思。”他沉下面孔，用浑厚的男低音朗声道，“军歌多嘹亮/红旗在飘扬/从波罗的海到那太平洋/这就是我们伟大苏维埃/荣光射万丈/照耀地球上/领袖所缔造/人民来建设/在那十月烽火中诞生/团结于一心/坚定如钢铁/革命圣火传承千秋万代/为解放全人类而战斗/这就是我们伟大苏维埃/溃敌于千里/强大无人敌/要让列宁旗帜高高升起/建立属于人民的新世界！……”
他为小周说的这个版本是后来亲苏网民改的中文歌词，倒是很有苏联老歌风范了，现在比原歌词还广为流传，几乎所有网上的《苏维埃进行曲》的中译都是这个伪造版本。刘翊心里也更加认同这版歌词。
既然这个世界没有这歌，小周又不懂俄语，那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个歌词……嗯……”周迟皱着眉头斟酌一下，“很有军歌的感觉啊。而且是那种，很正统的军歌。”
“军歌并不需要辞藻的华丽，但是需要坚持其内在的正义性。”刘翊给他接了一句。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种简洁明了，毫不拖泥带水的军人作风！”周迟的眉头舒展了，笑起来，“翊哥你绝对学过唱歌吧！唱得这么有气势！学了多久？”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学的……”刘翊给了个不怕考证的这个世界的答案，“比你的钢琴时间短很多。”
“可是学钢琴的人多多啊，学声乐的人就少一些。而且翊哥你唱的感觉和电视上那些人唱的不相上下啊，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周迟走到钢琴边上，用手轻拍一下琴身，开心地笑道，“哈哈，今天既吃了翊哥你做的菜，又听了一首超级帅的军歌，真是没白过啊！”他晃晃手中的手抄琴谱，“这个谱子我就留下了！我要把它收藏起来！”
“你这么夸奖我，真是愧不敢当啊！”刘翊嘴上谦虚，脸上却是志得意满，他往边上跨了一步，走向藤茶几处，也冲小周招招手，“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不渴吗？”
周迟笑了：“看来我泡的茶还可以啊，翊哥你竟然还想喝吗？”
“只要你不端起来，一切都好说。”刘翊做了个端茶送客的动作。
“怎么可能呢，翊哥，那我们就接着喝茶吧！”
……
茶香袅袅，弥漫室内，安心凝神，虚静守成。
刘翊手中茶杯空空，喝了好几杯后，他也不急着倒，只把青花瓷杯子拿在手中把玩。末了拿杯沿遥遥一指对面墙上的行书“不信今时无古贤”，终于提起了这茬：“小周，你家书房很有味道啊。”
周迟露出个略带腼腆的笑容：“我爸他就是喜欢书法，自己也没事写几幅。这两幅字是一个叫做荣道一的书法家写的，中间那副是古董，无名氏写得，但因为字写得我爸很喜欢，他也就买回来了。”他把茶壶装上新一轮茶叶，打开加热开关，终于解放了双手，指指书桌笔架上挂着的三支毛笔，“那三支笔就是我爸以前用的，他很喜欢，经常用它们临帖！”
刘翊点点头，道：“怪不得曾经见你在作文里引用翁同龢的事迹，原来是书房里挂着他的名言！”
周迟稍微反应了几秒，才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哈哈，其实我引用的时候也很犹豫，因为他名字里第三个字实在太难写了。”他看着刘翊，又由衷地说，“不过翊哥你竟然知道这句话是他说的，真厉害！”
刘翊摆摆手：“只是这两句话很常见而已。”
“这样吗？那么……”周迟并不怎么赞同“很常见”这个说法，不过他也不反驳，而是勾着嘴角，略显狡黠地道，“翊哥你知道那幅中间的字是出自哪里吗？”
刘翊摸了摸下巴，高深莫测，微微一笑，把皮球踢了回去：“看来小周你知道咯？”
“我盯了这句话那么久，总得查一查这是谁说的吧。”周迟摸不清刘翊到底知不知道，不过他不想逼问，要是翊哥真不知道那不就尴尬了，所以他也不强求，“后面那个‘虽休勿休’出自《尚书·吕刑》，意思是虽受称许不要沾沾自喜，原话是‘尔上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虽畏勿畏，虽休勿休’。”
他在讲解的时候，还不住偷偷地观察着刘翊的表情，生怕刘翊觉得他说这些东西是在炫耀，幸好刘翊的表情从头至尾都没啥变化，既没有烦躁皱眉，也没有眼露欣赏。周迟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感到一丝失望。
“然而要是两句合起来，‘日慎一日，虽休勿休’呢，就是出自《贞观政要》的话，我记得好像是君道第一里面，唐太宗李世民说的。”他虽然嘴上说的不确定，神情并不胆怯，特别是见刘翊听得认真，更是自信起来，“原话好像是：‘若能鉴彼之所以失，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
“哈哈哈哈……”刘翊刚才还表情严肃，直到这一句，他突然一拍大腿笑了起来，不过笑声里倒没有恶意，“我说小周啊，你读过《贞观政要》吗？”
“哎……”小周被刘翊笑得有点蒙，莫名地心虚了，“我、我没读过，我就是用百度搜索了一下……”
刘翊把茶杯放在桌上，磕了一声响，神色恢复了平静，只是唇边还有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只是搜索了一下而已吗？我怎么觉得，你刚才的语气，就好像是把整本书背下来了一样呢？”
“……！”
刘翊这招简直就好像纪委找人谈话，那是不动声色之中叫你心神受震、意志全无，何况他这个阅人无数的老油条做出来。
小周实在没想到事情还能这么发展，立马着了道，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神色不安，先道歉再说：“对不起！翊哥，我……”
“你这是做什么！夭寿啦！”刘翊一伸手把周迟拉得一踉跄，让他坐了下来，“别这么紧张，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在成功使小周坐立不安后，刘翊反倒开始笑眯眯了：“只是，有一点我需要指出。”
他遥遥一指远处楷书大字：“你说的对，这八个字出自《贞观政要》，君道第一里有，书中李世民也确实对他的侍臣说起过。”注视着稍微松了口气的小周，他话锋一转，“但是，不仅仅李世民说过这话，魏征的上书中也提到了，而且全篇第二部分政体第二中也引用了这句话。”
“啊……”
刘翊看着反应过来了的小周，浅浅一笑：“没错，你所背的‘鉴彼之所以失’句，是君道第一中魏征的上书；而政体第二中李世民才说了这话，原文是‘今天下安危，系之于朕，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
周迟丢了这么大一个人，现在有点难以接受，喃喃道：“是这样啊……”
“没错，就是这样。”刘翊把杯子再次放下，突然一撑大腿站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严肃非常，“小周，我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查百度就是查资料了？”顿了一顿，他目光炯炯直视周迟，沉声道，“……是不是觉得，在搜索栏里打上几个字，在各种百科中走马观花一番，记住几个多数人不知道的古文典故，就是有学问了！？”
他现在这种语气，完全不像是在对同龄人说话，而更像是长辈在教训小辈，但是却显得毫无违和感。
周迟压根儿没想到刘翊还能在这方面突然发难，一下子那股气势镇住了，呆坐在那里，愣愣地抬头看着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同位。
刘翊见小周一时毫无反应，无奈地摇摇头，转而抬手虚点墙上大字：“这幅字，挂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周迟嗫嚅着，双手无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衬衫又松开，心里不知为何有种被班主任叫去谈话的感觉，隔了几秒才小声道：“从我出生就在这里了……”
“那么，你小时候住在这里吗？”
“嗯……住在这里……”
“你觉得你对这个房间熟悉吗？”
“熟……翊哥！是我的不对！”
周迟有些受不了这种堪称逼问的对话，这和他预期的场景落差实在太大，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神情激动地直视刘翊：“我应该好好了解这幅字的来龙去脉，而不是糊弄自己。——我做的不够好！我应该向你学习！我知错了！”
“呵……”刘翊听到小周这番被逼出来的一番话，反倒笑起来了，“你说向我学习？太抬举我了。”看周迟手指一抬又想说什么，他一挥手打断了对方，表情从未有过的郑重，“你并不需要这样说。我能懂一些事，并不因为我如何了得。我的天资我是知道的，虽然算不上是后学末进，但也就是平常人水平。”
周迟明显不信：“这怎么可……”
再一次摆摆手示意周迟听他讲完，刘翊语速不紧不慢，神色无比坦然：“但我相信勤能补拙，我遇到我不懂的问题就老老实实承认我不懂。同样读一本书，我会把书后列的参考文献也尽可能地找来读一读。尤其是很多书和论文都提到的参考文献。我再笨，花别人几倍的工夫，总该能弥补一点吧。”
“…………”
想起来刘翊日常有多么刻苦，再想想刘翊取得与努力正相配的成绩，周迟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刘翊叹了口气，走到周迟跟前，拍拍对方的肩膀：“小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但是我很想告诉你：一个人对自己要求多高，他就能达到多高的程度。你已经很优秀了，也许是我的标准太高。别的人要是那么介绍一遍那八个字的来历，我也许还要夸他一番有心了。”
“但是你，对于你，《贞观政要》这本高中生理应深入了解的书你百度一下算了完，那不是查资料，那只是网上冲浪。”
他皱着眉，加重了语气：
“重申一遍，不管查的是什么，我从来不觉得过一遍网络百科就是查资料，那只是网上冲浪而已。
“资料应该主要来自直接调查或者有公信力并且可核实的来源，而且直接调查或者文献调查的对象应该是你看得懂的东西……
“读到什么看到什么，兴之所至，盲人骑瞎马式的‘调查’得到的布朗运动风格的结论，最多只能用来灌水充版面，还是浪费大家的时间……”
周迟刚开始还紧盯着滔滔不绝的刘翊，像是时刻准备着反驳一番，但后来越听越觉得自己还没资格就这种问题跟刘翊辩论……
“……”
他逐渐垂下了头，眉头深深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线，一声也不吭了。两只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可想而知他现在心里多么难受。
刘翊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也停下了他的发言。
沉默一下，他放在小周肩膀上的手轻轻向下压了压，想让小周坐回沙发。但是周迟两腿绷得四紧，站得笔直，他也只好放弃这一缓和局面的举动：
“小周，也许你觉得我说的太过了。你听与不听，是你的事，我要说的是我的想法：世界上有些需要你去做的事，是永远没有止境的，是永远没有尽善尽美的时刻的。
学习也是做事，有些知识，你并不需要深入了解，而另一些知识，你却必须沉下去、钻下去、静下去！到底哪些该费心思，哪些囫囵吞枣就可以，别人可以建议，选择权却在你。”
……
“……不就是说……我的态度有问题……”
周迟安静许久，终于开口了，嗓音却涩涩的。可以听出来他尽力让音量不那么小，但还是显得底气不足。
刘翊皱眉，他毫不怀疑再继续说下去，小周能被他训哭，而且看来他还在钻牛角尖，赶紧安抚一下：“我觉得你现在的态度很好啊，我看到你买的五三了，写得密密麻麻，这并不是作业不是吗？这都是你自觉的不是吗？”
周迟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但还是没抬头：“可是……我……”
我还是比不上你……
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制止了自己无力的解释，转而死命咬着下唇，周迟甚至在口腔中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很奇怪啊，刘翊这种师长一般的讲话，他竟然不觉得怎么出格。
因为……刘翊身上的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他的这番话都是从自己的人生阅历中总结出来、经过了无数岁月的验证的一样……
然而事实上，他才多大呢？怎么可能经历过这么多事呢？应该只是自己理论上想想而已的吧……就敢这么说出来训人吗？不怕被驳倒吗？虽然他确实是按他所说的话来做事的没错……
这些话，分明没经过多少考验吧……经他一说，却好像很有道理，就好像应该遵从……
小周心里纠结是纠结，但他确一点没怀疑刘翊的用心。在他看来，刘翊说的这番话肯定是为了他好，虽然用词激烈了些，不像平辈谈话，初衷总是善意的。
不过现实却是……刘翊这一次的“诤友”行为，很大一部分还是出于对小周刚才差点儿完成的告白的意外。本质上，和上次用“变性”这个话题打击郜轶是很相似的。
说白了，就算小周不在今天犯这个错误，刘翊也要找他其余地方的茬；哪怕今天没找到，以后也总会找到的。
周迟的感情比郜轶冲动多了，也青涩多了。就刘翊观察，这小子现在对他是什么感情，自己都还云里雾里，啥都没想清楚呢。
而在还当他是Alpha的情况下，就胆敢暗恋他，还差点告了白……啧啧……
现在的年轻人啊……没听说过“不以结婚为前提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吗？不知道冲动是魔鬼问题很严重吗？有没有想好告白后一切可能的后果呢？脑袋一发热就拍板作决定，就算自以为现在不后悔，以后也会后悔，什么都没准备好直接就上的话，现实会给你迎头一击的！
从这个方面来说，刘翊打断小周的告白，其实算得上一种对小孩子脆弱情绪的保护。
身为一位大爷辈的人物，刘翊对于小少年这种别别扭扭的感情实在理解不能，也不可能被打动。毕竟他的人生阅历和思考层面与周迟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关注点那是截然不同。
他就是要把小周飘着的心踩上一踩，让他摔上一跤，别那么老在粉红泡泡里浮着！拿出长辈的气势，则是要加强他的权威，让周迟看到他一些平时很正常的动作的时候，不要满脑子邪门歪道的东西，就好像他发觉不了一样！
等到时间一长……小孩子都是善变的，那种虚幻的臆想的感情也就慢慢冷下来了。到那时候小周喜欢谁，可就不干他的事儿了。
见现在小周绝对没有一丝刚才的暧昧心思了，刘翊决定见好就收，以后时间长着呢，不能急于一时。
他于是笑着拍了拍小周沮丧地垂着的毛茸茸脑袋，佯作惊讶：“哎，小周！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哭啊，我是不是话太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谁哭了！你好好看看，我怎么可能哭了！”周迟一个激灵，把头抬起来了，就是嘴角稍微撇着，下唇都咬得有些肿了，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声音倒正常了许多，“翊哥你不要随便人身攻击！”
刘翊一时无法直视那双仿佛充满控诉的深栗色眼睛，若无其事地扭头，45°仰角望天，闲闲道：“啊……竟然没哭吗？真是可惜……”
“翊哥你这什么话！”周迟拧着眉头，声音比刚才又大了些，“你那么想看我哭吗！”
刘翊眼睛一亮：“是啊，要是能把你训哭，好像会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这话好变态！”
“什么变态啊。”刘翊笑得意味深♂长，“我不是变态，就算是的话，也是变态中的绅士~”
周迟：“……………………”他刚才是为什么那么伤心啊！
……
刘翊下午并没有留多久，他可没跟林蔚妈妈说过要去找一位同学玩，那么远的地方林蔚不可能放心的！何况对方是一位Alpha！
所以，他为了不露馅，赶紧上了下午4:30的动车由玉泉赶回东门市。别墅到车站的这段路像上午一样是那辆拉风的法拉利接送。
……回到书房，又坐在熟悉的琴凳上，周迟打开琴盖，拿出上午刘翊写得《苏维埃进行曲》的谱子，手指按上了琴键，却弹不下去了。
白天的经历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被调侃、弹琴、吃午饭、钢琴伴奏……还有最后被毫不留情面地训了一顿……
想到这里，周迟不自觉手上一用力，钢琴立即发出了不成调的旋律。
“……”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在黑白琴键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白皙，甚至显得很柔弱……
心中突兀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周迟一下子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导致小腿狠狠碰到了琴凳上。本来该是钻心的疼痛，他却恍然未觉，只是砰地一声合上琴盖，几步冲到书橱边，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藏书书脊。
“《道德经》……不是……《徐霞客游记》……不是……”他的手在一本本精致的古书上划过，喃喃念着它们的名字，“《资治通鉴》……不是……《官场现形记》……不对……这个也不对……啊！找到了！”
他轻轻抽下一本并不厚的蓝封面书籍，两只手捧住，像是下什么决心一样狠狠看了一眼书的名字。接着匆匆转身，拉开椅子，坐下就开始阅读。
这一天，书房的灯光彻夜不熄……
①孙楠《为什么我总是想起你》，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片尾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