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寵娘 — 章一‧〈燈花結〉之一

时至立春,万物如初生的婴孩,纷纷争相露面,又如羞涩的少女,含苞待放地笑。

陵国江山历经百年,远远望去宏阔壮丽如一匹铺展的画卷,包覆着与世隔绝的繁喧,披上春色妆点出一片歌舞昇平。

初春褪去那层凛冽的白,还原着本来的色彩,却仍暂时抹不去乍暖还寒的沁冷天气。

早开的杜鹃就似少女颊上的红晕,笑时彷佛融了寒冬的霜,躺卧在嫩叶疏落的乾枝上,一身羽衣如蝶翅双开般洒坠,摆着婀娜银姿,等着北湖畔的诗人抬首相覤,为她赋一首新词。

平城的花儿、金陵的人们,似乎都闻见春的步伐,都想快点拥抱她。

城中一方却等不及了,有一排艳红拖逦出遍地喜气,恍若遍地的春,一片欢闹远远延绵至占着东面的相府,四面高墙也都张了花灯,宏宏正门陆续迎来华桥中的达官贵客。

据说是当朝丞相要为长女二八生辰摆酒百席,竟也消得如此隆重。

後院里一阵风起,几片零星无几的雪花吹落几瓣,就似酒醉般飘着,沿着回廊月桥,带着好奇心晃过一带莲池,最後沉躺在雕石之上,静静凝望着对岸人声渐聚的水上亭。刹那间,霜雪被值班的小丫鬟用帚扫灭,低首行着,一时离了眼便不小心撞上了人。

「啊!奴婢该死,奴婢走路不长眼……」小丫鬟立时展现颤颤抖抖的低声下气,内心的胆怯昭然明确,垂了头颅不敢面对预料的怒斥。

「今天是甚麽日子,你这丫头怎还在洒扫?」迎面急来的年少男子不骂反问,满腔气急毫不体谅地尽溢於表。

「罗总管,今儿是奴婢值的班……」

「甭扫了,甭扫了,府里上下都在为长小姐的生宴作准备,就你傻愣愣地仍在洒扫。这般不懂见机行事,难怪你进府多年也只是个洒扫丫头,一个字,蠢!厨房正忙翻天,你快去帮忙罢!」

相府就连总管也是盛装华服,显然深受丞相器重许以特权。而这位罗总管乍看不过弱冠之年,脾气不似一般大户的奴才世故卖笑,而是极其自我地张扬外显,言语也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此等性情却能容於丞相,除了因他是已故老罗总管的儿子,想必自有一番过人本事才能。

宅门内不管是主是仆,看的都是当家男人的脸色;而在以当朝丞相为首的相府,柳睿的喜恶宠厌便是上下互相对待的指标。

下人的身分地位和主子的荣宠自然脱不了关系,跟了一个得宠的主子,好比装在汝瓷中的粗劣茶叶,端上来许比不待见的主子更风光体面。就像东厢长小姐身边的元氏姐妹,再刁拨也无人敢多言开罪;再看西厢的方姨娘,即便生了女儿也只能默默任由奴才欺压,在如今自家的生宴上竟无座席,多可笑!罗总管不表同情地暗暗一讪。

「还愣着做甚,快去呀!」罗总管见那洒扫丫鬟杵在原地,不由扯声叫骂。

小丫鬟徐愣回神,「是、是!」应罢拔足奔离,怕极了罗总管轻易缭拨的暴躁,要是稍一不顺其意,那绝非怒斥两句便罢的事。

由正院绕到厨房座落的院子,两排长长延伸的灶台彰显着相府的鼎盛,气派并不亚於皇城的御膳房。都说相府是半个皇城,小丫鬟在进府後方才开了眼界。

隐见由门侧的桌案排开成十上百的瓷碟,由侍婢递上空碟让灶前的厨娘们上菜,後方还有一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取来当用的乾柴添火,一个个被投进应接不暇的忙乱气氛,处处是应喜的张罗,几可预见场面之盛大。然忙喜总比忙忧好,即便恨不得多生一只手来,在一片酝酿着喜庆的忙碌,心底里终是欢悦的。

「动作快一点,别磨磨蹭蹭的!」

伴随着厨房主事添加压迫感的催促,一个个装束一致的侍婢整序有列地徐步齐行,双手端着银盘穿过架在莲池上的凌波桥,恍若踏水而来的缥缈让来宾如临仙境。

生宴摆於後院的水上亭,俯瞰一池红妆,春分睡莲未开,那一卷倒映出水光潋灔的碧绿却是不变的雕琢。四面石头镶岸,地上踩的砖瓦嵌着凿花,据说全是丞相当初花大把银子加建的,劳民伤财换来足下的满园奢华。

转瞬之间,受邀宾客皆已就座,聚来喧寒问暖的客套笑语,一片和乐像是刻意营造般,掩藏着官场的谄媚,举酒互道庆贺。

「一直闻说柳相十分宠爱长女,今日见令媛得柳相大宴金陵勳贵,方知传言不假。下官猜想此女必定伶俐乖巧,才貌过人,才如此深得柳相抬举。」座上卫将军窦氏朗声而道,一言盖过百人细语。

一对对的眼望向位座主席的当朝丞相,那是一个极俊美的男人。他身上的锦缎银袍绣着白线卷云纹,交领处以蓝衽相衬,一头墨发在头顶的冠中半束,长发不羁地顺袍而下,洒落不随年岁减退的气态。

那是柳睿,平城里最令人畏惧的男人。

只见他淡哼而笑,经过年月刻磨的容颜越发阴冷,即便是笑也叫人摸不着意味,「本相大宴朝臣,也得臣下赏脸方可。」

「柳相言重了,得柳相相邀是何等荣幸,岂有赏脸与否之说?柳相这话是要折煞下官了。」

「哦?那边空着的座席,不知是谁?」柳睿举杯喝了一口茶,动作悠然自若得沾不到半分愠色,偏生他越表现豁然,就好像越有一股凛冽的寒意浮动蕴聚。

席上渊然一静,众人的眼神不约而同地避开那空荡得略嫌突兀的座席,彷佛那里坐着魑魅魍魉一般,稍沾一眼也会惹祸上身,而眼前这祸指的当是缺席的人,不知者自是缄口不言,知道的也不敢贸然去默燃丞相的怒恨。

然百席之中总有不怕之人,但见座於上席的柳权阴声哼道:「不知好歹的东方氏,仗着他父亲镇守边疆的一点战功,居然在父相面前也端起架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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