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看不到那头棉絮状的云了，自行车的轮子行在颠簸柏油路上，与身後矗立原地的建筑物渐行渐远。因为我的身边没有跟着那个人，所以，今天那栋建筑消失的速度比平常快一点。
「你和他是怎麽了？」
中午的午餐时间，明惠不客气地把面包扔在我桌上，脸上挂着「你们到底在耍什麽把戏」的表情问我这句话。
我瞄一眼位在左前方约二点五公尺处的背影，耸肩。
其实也不知道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和他就有种疏离的感觉，我记得以前都会一起去买午餐，一起放学的说。
汤诩，从小学就成为我死党的家伙。
明惠拆开包装纸，大口嚼咬奶油面包，「是闹别扭吗？嫉妒你最近交了很多好朋友之类的。」男生计较这个会很奇怪吧。
我随口应和着，眼睛又偷偷瞄到他身上，从这里可以看见汤诩褐色发根错落散在後颈，领口露出来的部分光看就觉得触感极佳，一看就知道很有嚼劲。
「我说你啊……该不会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朗朗大笑说「没有」，前面的汤诩也侧过头，停在镜框正好架在鼻梁却看不见眼睛和嘴唇的角度，然後又转回去了。
明惠撑住下颌，睫毛卷俏，掩住大而圆的瞳孔，「你不会寂寞吗？」
「嗯？」我不明所以地微笑。
「因为你们总是形影不离……」
「喔，不会啊，有明惠在嘛。」我眼睛弯起来，把汤诩的背影给硬生生缩小，连带也掩饰一些怕来不及隐藏的情绪。
不寂寞才怪。
下课只能坐在椅子上发呆，就算有人主动来搭话，也都只是些皮肉不痒的烂话题。不是我自恃甚高，可是和汤诩聊真的不会有「麻烦快点结束吧」那种想法，他总是技巧高超地吸引我的兴趣，不会太过矫情，自然而然地就和我聊起天了。
他这个人很清爽，用食物的话以薄荷冰淇淋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
恰到好处的热情，没负担，也不会蠢到去碰触我的地雷，所以我很喜欢跟他在一起。相处久了难免会有默契，我总认为这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是他。
我看着汤诩和男生讨论什麽好像很开心，闷闷不乐了起来，平常这时候该在他旁边的可是我才对耶。
「该不会是他对我感到厌烦了？」
灵光乍现。
我烦闷地吐口气，假装一点也不在意看起下堂课要考的默写片段，汤诩的声音却一直不断干扰我。有点低沉，没有成年男子那种一听就知道操用很久的破铜嗓子，他的嗓音像是被音乐家摆弄许久，乐音饱满悦耳的大提琴。
不过现在比较像是要让我走火入魔的靡靡之音。
「你们要聊也麻烦小声点好吗？」
我按捺不住那股烦躁，拍桌起身，课本掉在地上的声响让前面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
只有汤诩没有。
「抱歉。」男生们纷纷道歉，怪罪地看我一眼，扫兴回到位子上。
我瞪着汤诩那颗咖啡色的脑袋，想到再骂下去也只是无理取闹，只好不悦地坐下。
为什麽不回头？
我好想学学幼稚愚蠢的小学男生，把橡皮擦丢到他头上，让他转过头来，就算是骂骂我也好，做什麽都比不理不睬强上许多。
啊啊啊啊啊，汤诩你这蠢蛋。
放学的时候我果然没有看见他，我早早就整理好书包期待他会过来，用往常一般那种带着一丝苦恼还有和煦的微笑跟我说「我们回家吧」，然後一起骑着车在归途笑闹，背着夕阳回家去。
「他没过来。」
我不耐烦地低声和明惠说，她拍拍我的肩膀。「我觉得你该去问清楚发生什麽事才对，说不定你做了什麽对不起他的事，但你自己没察觉。」
……踩坏他眼镜却把过错推到他家斗牛犬阿吉身上这事，难不成被发现了？
我喊声「糟糕」，谢过明惠，就冲出教室想说要追上慢吞吞的汤诩，肩膀还在出去时被狠狠撞到。可是我没有停下脚步去揉，但後来我就後悔为什麽那时没有看清楚撞到我的是谁。
另一天大清早我到学校，面色青青。
没追到汤诩却打翻校狗的饲料，让牠追了近半个校园不说，还在大庭广众前被自己的鞋带给绊倒。我以为这已经算是很衰的了，没想到明惠在我坐到位子上时，告诉我昨天汤诩回到教室，就在我冲出去的那一刹那。
人若倒楣，喝杯水也会卡牙缝。
我整天都萎靡不振，烦恼很久，想说该怎麽向汤诩解释那天的事，以及作为阿吉心灵受创赔偿的高级狗饼乾要花掉我几个月零用钱。
我鼓起勇气，在某节要换教室上课的休息时间拍拍汤诩的肩。「汤－－」
他停住。
是有回头看我，但眼神让我把想说的话全像吸拉面一样吸回肚子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将我拒於千里。
「什麽事？」他说，语气疏远有礼。
我不知所措起来，「那个……如果我做错事……真的很抱歉……」生平第一次在这家伙面前口吃，气氛被我搞得像在告白一样。
汤诩看了我一眼，又看往别处，「你有做错什麽吗？」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而这也是我首次发现汤诩这麽高，不抬头，还真无法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脚原来有这麽长，比我的大概长了几十公分有。
「……我先走了。」
「等等！」我扯住他的袖子，汤诩在瞬间顿了顿，然後像是要甩开我的手举起手臂。
这小子未免也太伤人了点。
我又巴上另外一只手，牢牢制住他，边得意看着汤诩明显露出无法置信的目光，坏心眼朝他蜷起唇尾。
「说，为什麽这几天都不理我？」
汤诩不说话。
「不说？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劫吗？」
汤诩镜片後面的眼睛转了过来，盯住我。
「至少……也告诉我有没有原谅我的可能。」
他终於换了一个表情，为难在眉间绕出小小的绉褶，「你没有做错什麽，真的。」他把手盖在我手背上，厚实而温暖的掌心。
「要不然你为什麽都不理我了？」我埋怨地脱口而出，汤诩脸歪向另外一边，不愿回答的样子。我怒从中来，忍不住撂下狠话，「你今天就给我把话给说清楚，不要在那里装哑巴，不把事情在这里做个结束我和你连普通朋友也甭当了──」
汤诩倾身，嘴唇像是无意擦过我的上唇，柔软，还残留着方才糖果的甜甜香味。
「这样，够清楚了吗？」汤诩自嘲地扯开嘴角，「既清楚又明了，连朋友也当不了了，不是吗？」
好像是这样。
但又有那麽一点点想要反驳他的冲动，不过，我还是让他给甩开手，并让汤诩给抛下了。
我用衣袖抹抹眼睛，「……汤诩，你个大白痴。」
今天学校在我背後消失的速度还是一样快速。没有汤诩，我不晓得时间到底还能如何消磨，我的世界也因为缺少他而失去重心，慢慢倾斜。
雨溅在水泥地上绽放出一朵透明的花，沾湿我的帆布鞋，接着一朵又一朵，随着我急忙前进的步伐，在深色的鞋面留下深深的花渍。体育课，下雨，却要游泳，我衷心期望能突然打个雷让老师改变心意。
明惠很认命地进了更衣室，「我例假已经请了快三个礼拜了。」她抖抖肩膀，拉开更衣室的门就钻进去。
「我也好想请假……」天空不断堕下雨丝，在池面种下涟漪。我叹口气，班上很少人想呆在岸上帮老师做牛做马，不想落得只身一人，只好也跟着明惠挤进去。
一个人的滋味我嚐够了。
男生已经在池岸追逐起来，互踹对方下水，惊叫声此起彼落，我则是机警躲开那些男生冷不防从後方踹过来的腿，然後借力使力，把他们送去凉快。
班上还是一样吵吵闹闹的，但我知道隐约已有些不同，男生与女生间的相处不可能会永远都相同……我想起汤诩，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是好朋友，对他来说却不是那样。
真是的，为什麽不早点说呢？
我抓抓脖子後面，一时无所防备，居然被明惠和其他女生给推下去了。
「哇，犯规，暗箭伤人！」
「用『暗箭伤人』也太奇怪了吧？」
「好冷……不管，你们也要下来。」
我蹲在水里，之後奋力一跳抓住某个人的手臂，把他也扯进来。是男生，不知道是谁，跌进水时压到我的身上来，在一阵因冲击而生泡沫消散後，我总算看清他的脸。
「……抱歉。」我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他没什麽表情，头发滴着水爬上岸，脚有点一拐一拐，我原本想举手陪他一起去保健室，但早有人先我一步。
我潜进水里游着，总算知道为什麽鱼总是那样的悠游自在，因为就算牠们哭泣，也不会有人晓得。
气象报告说锋面来袭，雨会接连下个好几天。天气不好，上课也懒洋洋，我有时甚至会无所察觉地就看着汤诩的背出神，宽的像是能够容纳世间所有的不愉快，好想用画笔在上头涂上颜色。
一整片的绿，或者是蓝，都很适合他。
汤诩在下课走出教室，没人跟着，和我一样，这几天下来他的开朗欢乐是否也只是种伪装。
我迟疑几秒，丢下课本跟上去。
他漫无目的在校园闲晃，经过中庭，教官室，学长姐的教室，偶尔会对路过的朋友打声招呼，感觉上与以前没什麽不一样，淡淡地，不乏朝气。
「跟我跟那麽久，你不会累吗？」
汤诩在图书馆前面停住，转过身来。看来早发现我了，没有丝毫惊讶。
我也没有扭捏，抓抓头，「没有你我觉得很无聊嘛。」
汤诩先是镇定了一会儿，然後脸颊慢慢浮上红晕，他忿忿侧过头，「女生说这种话害不害臊？快上课了，回去吧。」
「你不回去？」
「我来这里帮老师整理资料。」
我笑了笑，「那我也来帮忙。」
汤诩皱皱眉毛，没说话，自顾自地走进图书馆－－这是好预兆。
「需要我帮什麽忙吗？」
他找了个有电脑的地方坐下，「不用。」
「……那我帮你倒水好了。」
汤诩懒得理我，从柜台老师那里接过一叠资料就开始输入电脑内，在键盘上灵活跳动的手指很修长，有着男生特有的突出骨节。
不知道为什麽，现在我想起他的吻，居然会忍不住想傻笑出声。
……等他忙完後，我再告诉他这件事吧。
再张开眼睛後，外头的天已经被裹上层橘色的糖衣，而汤诩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揉揉酸疼的脖子，坐在椅子上发起愣来，心想又来不及和他说了。
他也是怀抱着这种想法吗？
似乎开始能够大概体会到汤诩的挣扎，我缩起身子打算离开图书馆，正要开门时，门却从外被推进来，敲到我的头。
「啊。」
我抬头，是汤诩发出的声音。可能是淋雨从外面跑回来，眼镜上布满小水珠，发梢也因为水气的关系有点卷曲，在看见我的时候微微张开嘴巴。
汤诩退开步子让我出来，「……你要走了？」
「没有。以为你走了，所以，才，嗯－－」又结巴了。
汤诩说了句「这样啊」，看着我，然後用手指抠抠脸颊。
「陪我回家？」
我觉得我的脸也差不多红了，不过不是睡觉被手臂压出印子的那种……啊，真开心，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呢？
「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