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許諾,請別拋棄我 — 【第三章 急奔的身影,慢行的流籠】

【第三章急奔的身影,慢行的流笼】

时光匆匆,雪翾在花莲上了小学。

孟鸿也进了同一个小学,就在雪翾想着会不会同班的时候,才发现这附近的小学生入学人数只有十五人,只够凑成一个班。

记得孟鸿知道雪翾没有搬回台北时,显得十分高兴,但又说:「早知道你会留下来,我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辛苦什麽?」

「想着要怎麽去台北啊!」

他们笑了起来。

不过,进入了小学,他们两个很有默契,在别人面前不提血缘关系,也有着各自的生活圈。毕竟在同一个班级,还表哥表妹地叫,就会显得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都不想那麽引人注意。

後来,到了雪翾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情况,让雪翾讨厌和孟鸿同班,甚至开始对孟鸿的存在,感到苦恼。

这要从一个对雪翾来说很陌生的事——花莲县议员选举谈起。

※※※

花莲县议员选举期间,每位候选人可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什麽样的「牛肉」都端出来诱惑选民。其中有位候选人,许诺要改善这附近靠海村落的生活品质,并且详细提出房屋重建、道路整修的计画。後来,这个县议员当选了,执行了一年,却无法完成对选民的许诺。但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对幼小的雪翾来说,不会有任何影响。县议员为了弥补自己的承诺,做了一个决定:迁村。

县议员主张,雪翾他们所住的这村落,曾经以丰富的海洋生态闻名国内,不过住在部落里的阿美族人,却在最近的台风灾害中,遭到了严重土石流的侵袭。县议员把灾害的原因,归咎於部落上方开辟了飞行伞平台基地,并且在开挖道路时,任意倾倒废土,才会造成土石流淹没民宅的灾情。所以,县议员一方面打击通过飞行伞平台基地法案的政敌,另一方面也强调这村落已经不适合居住,必须尽快搬迁。

雪翾不懂政治,只知道自己目前居住的外公家,以及孟鸿他们家的房子,都要搬走。她心想,也许搬家是好事吧!孟鸿家的房子,在上次台风时就毁掉了,没有人帮忙重建。

幸好,孟鸿的父亲吴士品,曾经有职业军人的身分,因执勤时发生意外导致双脚残废才退役,所以可以申请在眷村居住。原本以为退伍後就不能住在眷村,但实际上仍居住的眷户大有人在。再加上东部人口的流失,种种因素导致的结果是:不仅孟鸿一家三口都搬进眷村,就连雪翾他们一家人(外公、外婆、雪翾的妈妈、心如、雪翾)也进了同一个眷村。由於海岸迁村,小学当然也移至眷村附近。

关於迁村,一向温和的吴士品,难得发了脾气:「当初县议员说的是改建,不是搬迁。海边村落的生活方式,有它的文化内涵,如今弃而不顾,实在太过可惜。难道这就是县议员说的『房屋重建、道路整修』吗?难道这就是政府说的『扶助东岸低收入户』吗?这种方式,和当初的承诺相差太远了,根本没有完成许诺的诚意,只是用最粗率、最随便的方式,回避该处理的问题,唉!」

然而,一个低收入的残疾者,尽管再有道理和见识,也无法有什麽作为。他们只能乖乖搬入眷村。孟鸿和雪翾也成了邻居。

原本,雪翾以为双方住得较近,是一件快乐的事,不用骑脚踏车辛苦相会。但是她发现,彼此当了邻居後,双方的母亲有了接触,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村外的人可能无法想像,眷村的邻居互动有多麽频繁,频繁到说话的内容是什麽都无关宏旨。两户人家比邻而居,两家的妈妈有事没事就串门子。串门子原属稀松平常的事,但不知怎麽搞的,两家的妈妈就喜欢拿孩子当话题,而且充满较劲的意味:

「我们家雪翾最乖了,每天回家都认真读书,这次段考得到了全校第五名呢!」

「全校第五名?那可真是厉害,我们家的孟鸿要是有这麽用功就好了。孟鸿这孩子真是的,他每天放学以後,老是跟几个野孩子跑去林场玩耍,也不肯多花时间念书。不过说也奇怪,孟鸿的成绩还过得去,听说这次段考,他拿到了全校第二名呢!要不是这样,我一定狠狠地教训他,怎麽会有这麽贪玩的孩子,跟他爸爸差这麽多……」

然後,雪翾的妈妈回家,一定把女儿叫出来训话一顿。原因不是因为考了全校第五名,而是因为输给了隔壁家的吴孟鸿,让妈妈没面子。接着,就一定是限定娱乐时间,只为了下次段考能获得理想的名次。

在雪翾卧薪尝胆的努力之下,成绩进步不少,接下来的那次段考,她考了全校第二名。

但她笑不出来。因为,孟鸿考了全校第一名。

这样的情况不停上演,无论是功课、美劳、体育……只要是孩子能比的,都被母亲们拿出来比较。

痛苦的是,雪翾总是胜少败多。孟鸿似乎天资聪颖,做什麽都得心应手,总是挡在她的前面,让她没有好日子过。她唯一常胜的项目,就是跑步。一般说来,男生跑得会比女生快,但她努力克服了这项先天不利的条件,反正跑步不用动脑,把身体练好,姿势正确,一直跑就对了。就是这个项目,让她在两户人家之间保住了尊严。

雪翾和孟鸿的关系显得有些尖锐,甚至在学校都不太愿意和对方交集,彷佛变成了竞争对手。後来,孟鸿主动约雪翾出来,两人来到当初最常聊天的山坡,爬上了树,针对这个情况举办小小的讨论会。

「雪翾,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没有啊!」

「那你怎麽看到我都不高兴?」

「是你自己说在学校不用表现得太熟啊!」

「不,是我妈和你妈拿我们比来比去,让你觉得很烦,对不对?」

雪翾无法反驳,默默点头。

「我们不要管她们,保持我们本来的样子就好了。」

「好。」

「如果你对我的态度还是怪怪的,那我就通通输给你好了。功课、才艺竞赛、体育比赛,我全部认输!」

「不行!你故意输给我,我会比现在更生气。你要全力以赴喔!」

「已经会用成语啦?好啊,我们都全力以赴,不为妈妈,只为了让我们的表现更进步!」

「好,平常我们还是好兄妹,比赛的时候,我和你就是竞争对手,我会把你当作一定要打败的敌人,你不可以故意放水输给我,知道吗?」

从此,雪翾试图在各方面赶上孟鸿。虽然雪翾说出不用放水的豪语,但实际上要和孟鸿竞争,确实需要承受很大的压力。

有时,比赛输给孟鸿之後,雪翾常常会迁怒到那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县议员身上。要不是县议员没有好好完成许诺,他们也不用搬家;要不是他们搬家,两家的妈妈也不会常常拿孩子比来比去。

雪翾下了结论:所以,那些什麽议员的,全部都是令人讨厌的东西!因为他们会害小孩变得更辛苦!

※※※

今天的校庆运动会,当雪翾发现入围决赛的对手包括孟鸿的时候,她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就像毫无情面也毫无理由的铁丝网,永远挡住她的去路。

不过,小学的她已经学会咬牙立誓,这次不管孟鸿是什麽样的网,她都要飞过去。

团体竞赛不需要和同班的他对上,偏偏百米赛跑是个人赛,她和他都打进了决赛。一想到如果输给他,家里的老妈会唠叨个三天三夜,她说什麽也要跑赢。

而且今天双方家长都来到了学校参观,要是跑输了,可能不用等到回家,当场就挨骂了。雪翾几乎可以想像,妈妈当着全校师生面前训她的模样,而舅妈搞不好还会假惺惺地过来劝个两句:「唉呦,胜不骄败不馁嘛,你也不要生气了,毕竟第一名就只有一位啊……」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在比赛前想着失败的情况,会给自己的身心带来负面暗示。她用双掌拍了拍自己的脸,集中精神,准备全力冲刺。

此刻,她看见孟鸿也站在起跑点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哼!等到他被她打败,看他还能这麽从容吗?

起跑的枪声响起,选手们个个风驰电掣,在跑道上急奔,眼神死盯着终点的那条线。雪翾平常就喜欢锻链身体,为了这天更是研究了八种起跑的方式,选出了最适合自己的动作。因此,她逐渐拉开和其他人的距离,保持领先。

就在她以为万无一失时,她眼角的余光,察觉到孟鸿正快速赶上。

开什麽玩笑?几秒的落差,会让她被骂三天三夜。她卯足了劲,将步伐逼得更快,彷佛一把看不见的鞭子在鞭打自己,把剩余的速度全逼出来。

就这样,她抢先抵达了终点。应该说,她撞上了终点。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到了终点以後也停不下来,滚落在地。

她头昏眼花,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到她看清楚时,一双友善的手伸到她面前……竟然是孟鸿!

她毫不领情,用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然而,她却忘不了,孟鸿方才看着她时,露出的浅笑。

难道他在嘲笑她的跌倒吗?不,那是竞争完毕後,友好的象徵。哼,再怎麽笑,也无法改变她得到冠军的事实。她不免得意起来。

即使没有母亲的推波助澜,她还是想要打败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态。

※※※

一直到国中三年,雪翾都还在妈妈的压力下,为了和孟鸿竞争而苦恼。

如果这世上有什麽比孟鸿更令雪翾苦恼的东西,那就是眷村了。就是这样的环境,让她的生命被许多眼光切割,无法做她自己。当然,眷村也有许多好处,邻里的互助,环境的单纯,还有政府支持的艺文活动,都曾在她的记忆中留下美好的痕迹,但她一想到两户人家的较劲,就觉得这一切得不偿失。

尤有甚者,两家的妈妈为了较劲,往往刻意安排两家的孩子在同一个环境下。於是雪翾和孟鸿,从国小到国中,都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这样的安排,并没有让雪翾和孟鸿的感情更好,反而使他们的压力更大,彼此疏远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国中三年,雪翾决心把握这个机会,考到市区的高中,那里没有家长的监控,没有眷村,没有孟鸿。也许拉开了和孟鸿的距离,可以取消竞争关系,恢复儿时相处的美好。

「老天爷,求求你让我摆脱那些麻烦的东西吧!就让我去市区读书,不让我妈管我,没有眷村,没有孟鸿。」

她几乎都如愿了——除了最後一项。

花莲并不是每所高中都男女合班,但是她们偏偏就进了同一所高中,而且是同一班。高中必须经过考试,这并不是两位母亲的操控,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上了高中,孟鸿几乎没有跟她说话,她也乐得轻松,专心沉浸在自己喜欢的田径运动里。不过还是有几个同学,知道他和她从小就认识,甚至将她们配成双。她只能郑重地澄清,这是一段孽缘。

「雪翾,你真的和吴孟鸿不是情侣吗?」

「才不是呢!只是刚好从小就认识而已。」

一名女同学说:「那我要向他告白,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啊!你尽管去,我祝你马到成功。」

那名女同学真的去告白了,但很快就遭到拒绝。

这已经是第五个被孟鸿拒绝的女生了。大家都在猜,孟鸿是不是有女朋友,可是看他的言行,又不像是有女朋友的样子,只能说这个文武双全的怪胎,不懂得把握自己的优势,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虽然彼此的关系疏远,但雪翾还是一直暗自留意着他。说实话,上了高中之後,经过青春期的洗礼,孟鸿变得更成熟稳重,也更有魅力。雪翾甚至有点自惭形秽,猜想孟鸿的疏远,不是因为逃避竞争的压力,而是她不配和他形影不离。

事实上,孟鸿有几次约她去看海,她都因为某种自卑的心理拒绝了,还说:「你可以去约别的女生啊!好多女生想跟你出去。」

孟鸿并没有约其他女生,只是保持自己生活的单纯,偶尔和几个男同学到林场探险,或者开始自习爵士鼓。家境贫寒的他,不可能买爵士鼓,但他第一次听到鼓声,就爱上那种像心跳一样的动感。於是他利用学校的热门音乐社,开始打起鼓来。

而雪翾也有自己的生活。在课业上,她保持稳定;在社团上,她在田径社已经夺得奖牌;甚至在恋情上,也有两个男同学想和她交往,但她都对他们发了「好人卡」,诚恳地婉拒:「对不起,你是个好人。」她也不是不想恋爱,但就是觉得那些男生还不够好。至少,她没有因他们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

有一天,国文老师教到李白的<长干行>这首诗,里面提到「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马上就有多嘴的同学起哄:「老师,沈雪翾和孟鸿也是在同一个村子一起长大的,这样算是两小无猜吧!」雪翾听完,立刻没好气地说:「两小无猜?我看是两小无情吧!我和孟鸿没有任何交情,他从以前就只会给我带来麻烦!」不料这番否认,却让同学们更起劲,认为是青梅竹马之间的斗嘴。不过,当事人之一的孟鸿却毫无反应,看不出他是怒是喜。

雪翾发现,她已经很久很久,对他心里的想法一无所知。

※※※

高二那年,田径社和登山社合办了一次林场之旅,挑选市郊的某个林场游玩。田径社的她参加了,直到她在现场看见孟鸿,才知道他是登山社的社员,而不是热音社的鼓手。上了高中,虽然功课仍互相比较,但各有各的社团生活和未来志愿,雪翾发现自己面对他,压力不那麽大了。不过即使是团体活动,和他同游依然令她感到不自在,天气也跟着心情变得阴霾沉重。

她们在林场获准搭乘「流笼」。这是用木头和绳子建造的山间运输工具,有点类似缆车,由於带有危险性,一般情况下只有林场的员工才能搭乘。不过林场为了让游客体验林场生活,设计了短程的观光流笼。

孟鸿望着流笼,又看看天色,说:「好像快下雨了,搭流笼似乎有点不妥吧?」几个怕淋雨的女同学也打了退堂鼓,但雪翾仍不服输:「既然来到这里,不体验一下怎麽行?」孟鸿说:「你没看到角落那边有殉职员工纪念吗?他们就是搭流笼发生意外的。」雪翾脸色不悦,骂道:「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真扫兴,如果你不敢搭,就到旁边等我们吧!」孟鸿一言不发,搭上了流笼。雪翾发现,这是他们这学期以来,第一次对话。

登山社社长是个矮小但精力旺盛的男人,也是孟鸿的死党,常常一起去爬山,或者到森林探险。

流笼缓缓启动,上面扣除工作人员,只有雪翾、孟鸿和登山社社长。雪翾第一次搭这种悬空的交通工具,习惯使用双脚的她,感到特别不踏实。但是宿敌就在身边,她死也不肯示弱。

社长对孟鸿说:「孟鸿,怎麽样?我们终於撘上流笼了,你不是期待已久吗?」

期待?他期待流笼?那为什麽他又说感到不妥?

「能够亲自体验当然是最好的,」孟鸿说:「第一次搭乘,总是会担心。但我早就决定,今天一定要见识流笼。」

雪翾忍不住插嘴:「说得真好听,明明就是胆小鬼。」社长帮两人打圆场:「学妹,你不要小看孟鸿喔!他可是登山社之光,已经跟着大学生的登山队去爬过木瓜山,遇过的挑战绝不会少。最近他还会拿到奖学金,据说那笔钱是一个热爱自然健行的校友,捐给在社团表现优异的学生。能够拿到这奖学金,表示孟鸿很厉害呢!」

奖学金?雪翾想起,学校确实有一项由校友为社团设立的奖学金,但因为审查严格,很少听到有人获得。孟鸿真的那麽厉害?

「我没有那麽厉害,」孟鸿说:「我只是刚好也喜欢户外健行。在野外,许多花草都可以同时存在,谁也不必排挤谁,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雪翾对他有了些共鸣。难道他从来就没有把两家的竞争放在心上?

如果这是真的,照理说她应感到高兴,可是她现在却有一种唱独角戏的悲哀,把他当劲敌那麽多年,他却如此云淡风轻,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有没有重量?

为什麽会想到这种问题啊……雪翾懊恼中,脸上微热。

这时,社长冷不防问了雪翾一句:「学妹有没有男朋友?」

雪翾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紧张地说:「为什麽要问这个啊?」

社长轻松地说:「想问问看自己有没有机会啊!如果没有,说说看你想要的类型,说不定我可以做到唷!」

雪翾分不清楚社长是认真还是玩笑。孟鸿依旧看着流笼外的山景,彷佛没兴趣加入对话。雪翾有种莫名的怒气,说:「我没有男朋友,也还没决定喜欢的类型,但绝对不能是住在眷村的人。」

孟鸿还是没有反应,似乎根本没听到。雪翾大胆地望着他,不肯把视线移开。社长被这种气氛震慑,不敢再多说话。雪翾仔细看他的身形,虽然从小就认识他,但他什麽时候变得这麽有男人味了?这样一个男人,为什麽不肯转头看看她?

雪翾望着他,他却始终望着山。

流笼平安抵达,他们三人回到地面。踩在地上的那一瞬间,雪翾开始胡思乱想,想像如果只有他和她搭上流笼,他可能会凝视着她,说:「其实我一直记得对你的许诺……」;或者由她主动说:「其实我的竞争,只是想让你认同,我根本不想和你疏远……」或者更戏剧化一些,流笼出了意外,他们无法回到现实世界……

但这些她所想像、她所期待的浪漫剧情,实际上都没有发生。雪翾觉得,刚才在流笼里的相处时光,彷佛是一场走私的梦境。如今,她回到现实,他也依旧是他,一切不会有任何不同。

唯一的改变,就是关於孟鸿,她再也无法像课堂上那次,斩钉截铁地宣称两小无「情」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比想像中,更在乎这个儿时就认识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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