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生錄 卷一 — 第十二節 煙雨名妓 癡情餘悲

第十二节烟雨名妓痴情余悲

令狐行举着那黑漆漆的油腻双手,有些不解,「小玉,从头至尾,玉机子都是你女扮男装扮成的,小玉你本来就生得……漂亮……」他第一次说出心中对她的感受,满脸通红,接着说道:「不管怎麽变,你扮成的玉机子一定就是这个模样,怎麽有办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小玉你——」

话未说完,令狐行已是一惊。

赵小玉已经拉着令狐行的双手,将那满手的油污盖到了自己的脸上,瞬即又抹了抹,抬起一张黑漆漆脏兮兮的脸,冲着他笑笑,「看!这回不会再有什麽姑娘喜欢上『玉机子』了吧!」

令狐行见她那张脸脏兮兮,油腻腻,却得意洋洋地露出一口大白牙,瞬即被她那滑稽的模样逗乐了,跟着笑笑,双目一转,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捧腹大笑,神灵馆外等候的人,都觉得奇怪,想要偷偷张望,却又不敢惊扰了仙道作法,只是对神灵馆的好奇心更强了不少。

等令狐行去修仙观的小食馆照顾食客之後,赵小玉长长嘘了一口气,看了看镜中人,黑漆漆的脸,甚是满意。就算现在吴菲菲那家伙看到我,也一定不能认出我就是赵小玉了。

这一回进来的,依旧是一个女子,五官雅致。

她款款而入,低首垂目,坐到赵小玉跟前。

女子对身後跟着的一小婢说:「你先出去吧,我有话要问仙人。」

那小婢长相很丑,鼻翼旁竟然还长着一颗肉痣,贼眉鼠眼的听女子如此吩咐,似乎极不情愿,「这个、这个……嬷嬷吩咐的,让小的不能离开姑娘半步……」

女子娥眉轻蹙,掏出一锭小碎银子道:「从长安到范阳如此远的行程,本姑娘都不曾动过溜走的心思,如今不过是和仙人说说话,保保平安罢了,你到门外守着,还怕本姑娘逃走吗?」

赵小玉仔细打量,不由得看傻了眼,这女子头上梳着髻,柔顺的发丝上,贴满了金色蝉形钿朵,耳中带着明月珠,浓妆艳抹,浑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外穿一件薄红纱,内穿一件白色绮衣,粉粉白白,如落英缤纷,白里透红,印上她那张玲珑小嘴上的一抹朱红,甚是好看。只是看她的装束,倒像是烟花之人。

赵小玉不觉轻赞出声:「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绦唇,好个闭月羞花的美娇娘。」

那丑陋小婢得了小钱,本已退至门口,一听赵小玉如此称赞,一心想揽生意,又跑过来补了一句:「当然美了,这李娃姑娘可是咱们长安烟雨楼的头牌,道长若瞧得上眼,不妨也常来长安看看,包道长满意!」

烟雨楼?看来还真是烟花中人,她这姿色,不拿那什麽烟雨楼的头牌,就是那骚客们没有眼力了。看那丑陋小婢说得口沫横飞,赵小玉真想把这个欠扁的丑女打成猪头。妈的,这人肉生意都做到道士头上来了,而且还是从长安大老远来登广告。

良久,在赵小玉的瞪视中,那丑女才带了门,退出去。

长安烟雨楼倒是没听过,不过,李娃……李娃?这名字怎麽这麽耳熟啊?会不会是名妓?

赵小玉历史知识有限,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这个人究竟是谁?

李娃道:「道长如何称呼?」

赵小玉乾笑两声道:「李姑娘不必谦虚,我也不是什麽仙人,姑娘可称贫道玉机子,未知姑娘为何而来?」

「你就是玉机子?可……」李娃满眼诧异。

赵小玉笑笑道:「李姑娘曾来过此神灵馆?」

李娃摇摇头道:「未曾来过,只是前些日子听一位客人提起,说这范阳郡修仙观住着一位玉机子仙道,生得潇洒不凡,卜卦甚是准确,还能解开人的心结。可是道长你……」

赵小玉将一道穿越而来的怀表握在手里把弄,心中暗笑:其实不过是简单的催眠术,让人道出心中困扰之後,我再对症下药,医治心底的阴影。这也算是赵氏心理诊所的前身吧!

她淡淡一笑道:「如何?我不像他们所说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吗?」

此言一出,李娃掩嘴一笑,「道长真会说笑。其实人人不过都是披着一副空皮囊,生得美或丑又如何?还不是柳絮随风摆,桃花逐水漂……」她说到这里,眼神逐渐黯淡下去,似乎有什麽心事。

赵小玉道:「好,李姑娘问什麽?或许贫道可以帮你!」

李娃长叹一口气,目光茫然,看向远方,显得空洞而无神,念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不能奋飞……」

赵小玉心道:「又是一个为情所苦的女子。」她掏出怀表,轻轻在李娃眼前摇晃道:「李姑娘,若为情所苦,不如好好歇息一会儿,试着看着这个……」

这表是她穿越来的时候,揣在那件护士裙里,没想到跟着一起穿越时空,刚发现它的时候,搞得赵小玉一阵呼天抢地的後悔,怎麽不在身上背一把AK16?顺便带上一打子弹,那她就可以在唐朝的江湖上随心所欲的发「弹指神功」了,比那黄老邪都还早了好几百年。

李娃看着那块金灿灿的怀表,眼神一亮道:「这是什麽?」

赵小玉本就打算将李娃尽快催眠,若告诉她这是怀表,必定又要解释半天,便敷衍道:「啊……这是贫道的法宝。」

「法宝?」

李娃满眼惊奇,眼中什麽东西一闪,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开口。

赵小玉眼见时机成熟,便将那块怀表轻轻摇荡起来。

「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莫降临,武德神君下凡来,借我法宝显神通……」赵小玉不明白,怎麽道士驱邪招魂都讲这「天灵灵」的词,不过也没办法,这古代人好像还真的信这个。

她轻轻一笑,道:「李姑娘,你仔细看着这法宝,心中想着你最想问的事,这法宝便能看清你的心了。」

李娃眼神茫然点了点头,随着那怀表摆动的频率,她的身子逐渐柔软的陷入了太师椅中,四肢无力的垂了下来,渐渐陷入沉思……

这一次,赵小玉轻轻松松便对她实施了密尔顿式反向催眠术,来古代之後,经过这一年在神灵馆的反覆实践,她催眠治疗的本领已经练得炉火纯青,比之穿越前催眠李威廉那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除非遇到个别特例,也是极少数的人,通常这一类人的意志比常人坚定百倍,普通的催眠术,对这种人不会起作用。

看着李娃目光呆滞的神情,赵小玉浅笑道:「有时候回忆过去更能让人看到内心。慢慢的……慢慢的……你陷入了沉睡……告诉我,你看到了什麽?」

李娃被催眠後,从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赵小玉彷佛看到了一个纯美的爱情烟花故事。

李娃原名李亚仙,本是高门闺秀,因父亲仕途不顺,家道中落,被迫沦落风尘。

一年前一个黄昏的夜晚,是她第一次接客的日子。

她年纪尚轻,看着同样的莺莺燕燕带着媚笑站在门口,毫不避讳的伸手拉着过往男子的衣袖揽客,羞红了脸,听见嬷嬷恶狠狠的说:「今儿个,你说什麽也得给老娘接客,否则可有好事伺候你!」

李亚仙咬着唇,静静的倚在二楼的窗前,看着这条密密麻麻排满青楼的小街,在落日下一片樱红,那落在地上斜斜长长的身影,窜动着,裹着一层喧嚣,传进耳膜。一滴泪,轻轻滴在红木绿框的窗棂上,浸入了那隐隐发白的木头中。

人生中就是有这麽多的身不由己,更何况是在江湖。

李亚仙冷笑,嬷嬷说的「好事」就是那一大堆看得让人发麻的刑具,别的不说,光是那一根长长细细的梅花针,紮进两条雪白大腿内侧的滋味,就让人痛不欲生。

梅花针,针长而细,弯曲的针形上镂刻着美丽的桃花瓣,蛊惑着人心,但刺入大腿内侧,看不到痕迹却痛彻蚀骨。

她见过一同进来的一个好姐妹双腿紮满梅花针的惨景,也听过那凄厉的惨叫,当下她便答应了接客,看着那姐姐满面鄙夷和痛苦的神情,她知道,她的确很没有骨气,可又能怎样?

一日为娼,终身为娼!

想着想着,那桃花扇便顺着手指间不慎滑落了下去,跌在了地面,一如她早就甘愿沉沦的心,敲击在石子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叩响。

一名男子,身穿青色长衫,腰佩冠玉长缨,头系紫色绸绳,轻轻走了过来,弯腰拾起那把桃花扇,也像拾起了她那颗甘愿沉沦的心。

此人就是郑元和,常州刺史郑仁仰的独生子,天资颖慧,相貌堂堂,文章诗赋自幼就在当地堪称一绝,此次来长安是来应考的。

他顺着桃花扇跌落的方向,往上看去,正好对上她那一双美目,她的两颊顿时飞起两朵红晕。

李亚仙顿觉羞涩,急忙揽袖用轻纱遮了半边脸,但又被他那冠玉的容貌所摄,不由得偷眼轻看。

楼下那男子乾脆停下了脚步,手里把弄着那桃花扇,嘴角带着戏谑的笑意,正用那双深邃的眸子望着她,直直的,恰似望进她的心里。

李亚仙更觉羞怯,看嬷嬷已经冲到了楼下,一路拉着他上来,她的心中竟然暗自一阵欣喜。

嬷嬷拿着李娃的「处子金」乐滋滋的走下楼去,掩了门。

一千两啊!

他也真是舍得!为她,却只为她。

他轻轻走近,眼神定定地望着她那如初桃将开的粉面,手轻轻拂上她的脸,微微调笑着说道:「姑娘,真是面若桃花鬓如云……不知姑娘芳名?」

李亚仙咬咬朱唇,道:「贱名何足挂齿?小女子姓李,上亚下仙。公子若是愿意,唤我亚仙便是。」

男子笑笑,挑逗着她:「在下姓郑,上元下和,亚仙姑娘若是乐意,可唤小生郎君?」

李亚仙顿时红了脸,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排小扇子,看着一只粉白的蛾子欣欣地飞向床头的红烛上,噗哧一声,烧折了双翼,跌落在了桃花木案上,撒下一层旖旎梦幻的粉。

看着他的手,轻轻解开她那罗襦宝带,亚仙一阵心慌,触手打翻了那杯床头氤氲含情的碧螺春,任由杯中那翠绿的璞玉新枝,沿着那乱人心意的粉帐朱衾,一点一点渗透到她那颗粉白的处子心里。

郑元和是她第一个男人,自从那夜之後,便为她长留在了青楼。

为她,他可以一掷千金。

为她,他可以忘却功名。

为她,他可以忘却家中待归的严父……

更难得的是,郑元和从不把李亚仙当成是烟花女子,她在他心目中,依然是那大家闺秀的小姐,只为他一人出阁待嫁。

而她,却让郑元和倾其所有,半年的光阴很快过去,他逐渐捉襟见肘,没有了钱,四处向长安的亲戚讨借,可却将他们的情事传至常州老父的耳中,他父亲不远千里赶来,当着她的面,痛打了他一顿,还与他断绝了父子血缘。

一日郑元和又出去借钱了,而她却在青楼暖阁等他。

可等来的,却是嬷嬷唤来的四个身形彪悍的大汉,以及一辆将她送往长安烟雨楼的马车。因为嬷嬷早知道郑元和身上再也榨不出油水,她不愿再把李亚仙耗在一个穷困潦倒的人身上。从此李亚仙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有的只是李娃——长安烟雨楼的名妓。

李娃时刻都被人牢牢的监视,却和郑元和失去了消息,现在她成了烟雨楼的头牌,见惯了男人的欢场风流,可却始终忘不了郑元和。

这个不忠不孝的人。

这个贫穷、潦倒、没有前途的男人。

她生命中第一个唯一动情,也是最後一个动情的男人——郑元和。

有道是:「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赵小玉听完李娃时断时续的敍述,连骂了几声他妈的,还是不能消气,她把李娃唤醒,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撮合他们。

李娃喊着「郑元和」的名字醒来,发觉是南柯一梦,不免又泪湿衣襟,心中凄然道:「郑郎……你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忘了我?」

赵小玉看着那凄楚的眼神,心里一阵难受,知道她是为情所苦,有心助她解开这个心结,便握住她的手道:「李姑娘,你的事,贫道……咳咳……刚才已经算出了不少!」

李娃半信半疑问道:「真的?」

赵小玉道:「李姑娘,你对郑元和一片痴情,他日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这一席话,不过是想安慰李娃,但对李娃来讲,却是句句真言、字字珠玑。

李娃眼神一亮,似乎燃起了希望,声音发颤道:「道长,你果然神机妙算,你怎知我的郑郎……」忽而转念一想:玉机子是仙道,必定知道我的前世今生之事,他能道出郑郎的名字,看来必定有妙法!莫非他的法宝这麽厉害?通过那法宝就能见到郑郎吗?眼神不由得落在了那块怀表上,急道:「道长,你可知郑郎在何处?」

赵小玉却是不答,叹了口气,想了想,拿出自己近日来赚到的千两银票,递到眼前痴情女子的手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贫道财力微薄,只能略尽绵力,帮不了姑娘许多,这些银子,日後你若遇见郑公子,便用这些替自己赎身吧!不过日後还是要……」

话未说完,李娃早已泪流满面,当场跪倒,接过银票,叩拜大礼,「道长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话未说完,赵小玉急忙打住,「李姑娘,若是想以身相许那就不必了,贫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相信我,你和郑公子一定能见面的。」

李娃眼中忽而充满了希望,擦掉泪水道:「道长此言当真?」

赵小玉重重点了点头,但心里却想:让一个烟花女子相信真爱,不知我这麽做是帮她还是害了她?

谎言,有时是善意和不得已。

李娃轻声一笑,或也许是习惯了那迎来送往,露出一个残容,淡淡道:「我李亚仙残花之身,能与郑公子有段夫妻云雨之欢,此生便足矣,日後若能相见必谢道长大恩!」言毕又是躬身欲跪倒,却被赵小玉一把扶住。

两人身体微微碰撞,赵小玉微感不适,毕竟自己是女扮男装,便故作无所谓道:「李姑娘不必多谢我,那银子我不过是……」

李娃眼中精光一闪,忽而又打断了她,欠了个身,「小女子承蒙姑娘千金相赠,感激不尽,此恩此德无以为报。如此只有多谢了!」便莲步轻移消失在了门口。

「啊,姑娘?」莫非她看出我是女扮男装?早就应该猜到烟花柳巷的女子不是想像中那麽简单,所以今後一定不要在烟花女子面前女扮男装。

赵小玉望着李娃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修仙观的门口,怅然若失,口中喃喃:「那票子不是送的,只是借的……」

她摸摸身上,想起刚才那种不适感,心道:「我莫不会是被这李娃给骗了吧?为何她刚才临走之时笑得这麽贼呢?」

敢情是那李娃骗她?

该死的,这不是在阴沟里翻了船吗?在现代她也是常吃这碗饭的,可没想到如今换她吃大亏了?

那银票又怎能当成是做了善事呢?

受不了,受不了,一定要讨回来。

「喂,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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