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裂变 — 月光

纯熙的裙子在泥泞中早已变了色,走在黄昏零星行人的街道上,并未引来多少异样的目光。

孔安正与一家维修店的老板交涉,老板告诉他这手机已经修不好了,建议他换新的。他说他在当地没有认识的人,身上没有现金,没有手机寸步难行。

纯熙站在店口的台阶上,不耐烦地等待着这一场交易。

老板又提出以旧换新,这部旧手机可以换一百元钱。

还未等孔安开口,纯熙便气得回头骂道:“你敲诈啊?一百块够干什么,一夜旅店都住不了。”

老板被纯熙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他见她方才一直躲在孔安身后,以为是这个男人温柔害羞的小女友,没想到说起话来气势要强过孔安几倍。

纯熙接着说道:“你有没有一点同理心?昨天的新闻看了吧,我们好不容易从山上逃下来,东西都被冲走了,就剩这一部手机,你修一下怎么了?修好了就可以给你钱,两倍行不行?”

老板被她尖锐的嗓音震得一哆嗦,确认道:“两倍?”

纯熙听罢更气,一拍桌子,问道:“怎么?你还想要多少?”

“没……两倍,两倍就好了。”老板赔笑着点点头,收下手机,欠身道,“你稍等。”

孔安望着老板进里屋工作室的背影,回头看向纯熙,“你那么凶干嘛?”

“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是欺软怕硬的人。”纯熙笑了笑,恢复了在他面前一贯的温顺。

孔安想起她对母亲怯懦的憎恨,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软弱了?”

“不,你是君子。”纯熙贴近了他的耳朵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她还说,泼妇让我来做,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但她很少在他面前做泼妇,就像现在一样,她靠在他的怀里,温顺得像只小猫咪。

直到店主拿着修好的手机出来,纯熙才从孔安的怀里离开,回过身去,恢复了最初的站姿。

孔安接过手机,开机试过一遍以后,看见店主指着一侧的价目表,比划了两根手指。

孔安知道这是在提醒他两倍价格的事,他按约定照做。

修好了手机,两人才吃上一顿热饭。

隔着碗面飘浮的热气,纯熙说:“我还想回去那家店,我要看看我的电脑还在不在。”

孔安问:“现在去吗?”

纯熙点点头。

孔安又问:“你还记得路吗?”

纯熙环顾四周,思索片刻,说道:“应该记得。”

她的记忆力的确不错,没有依靠导航,只花了两个小时,便顺利找到了那家旅店。

只是行至旅店门口,大门已经关闭。

纯熙不甘心地敲门,敲了足足十分钟,才把老板娘叫了出来。

老板娘睡眼惺忪地探头说道:“昨天大水淹坏了电路,正维修呢,这两天歇业。”

“我是这儿的住客,来找我的东西。”纯熙说。

“东西?”老板娘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看清了纯熙的模样,忙整理了头发,打开了大门,带着歉意说道:“不好意思,您房间进了水,我们还没来得及整理。”

纯熙在一片漆黑中上了楼,才明白她这句“没来得及整理”是什么意思。她走时忘了关窗户,窗外的树枝被大风刮断,倒在了临窗的床铺上,地板仍然一片潮湿,而她的电脑,正躺在潮湿的地板下,显然是被风吹来的树枝推到了桌子下面,还完整地翻了个身。

纯熙打开衣柜,所幸衣柜离窗子较远,衣服又挂着,并没有弄湿,不过也侵染了大雨过后的潮气。她收拾了柜子里的两件衣服,捡起电脑,离开了这个潮湿的屋子。

老板娘说:“真是不好意思,你说这天灾太突然了,电断了维修工进不来不说,清洁阿姨还困在家里出不来,所以我们这……”

“没关系。”纯熙难得的大度,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么晚了,再去城里找旅馆要走好久的路。”

老板娘抓了抓头发,往院子里看去,道:“电动车没电了,只有这个了。”

纯熙顺着老板娘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脸破旧的老式自行车,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还能骑,还能骑。”老板娘说,“我老公经常骑着去买菜。”

纯熙并不相信,因为这车子前面可盛放货物的篮子已经烂得只剩下最里面的三分之一。

但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选择。纯熙看了一眼孔安,与他交换了眼神,决定接受老板娘这个廉价的赔偿。

大雨浇熄了这一整条路的路灯,连星空也变得暗淡。纯熙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用手机手电筒照明,一束白光投射在路的前方,那是通往城镇的方向。

他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或许是老式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过于刺耳,扰得人心神不宁,一天一夜累积的困意也渐渐被驱散了。

穿过几道狭窄的小巷,路趋于宽阔,前方零星的街灯闪烁,藏在星空深处的一弯新月也露出了淡黄色的尾巴。

如果月亮有记忆,它会记得这一晚的安宁与嘈杂,它会收敛起那点含羞的光束,藏匿于星云交错之间,佯装从未来过。

十二点钟,他们来到这条街上唯一一家未打烊的旅店,由于地理位置靠近镇中心,条件要比纯熙居住的上家民宿好上一些。

前台在电脑上查询了住房记录后问道:“单人间可以吗?只剩这一间了。”

孔安看向纯熙,只见她双眼露出倦意,想也没想便点头应下。孔安自不好再多说什么。

走了一天,额头及膝盖、小腿上的皮外伤大都已结了疤。纯熙简单地冲洗了一下,顿感浑身酸痛,大抵不是伤口的缘故,只是灾后逃生的疲累。她把衣服丢进盆子里,裹了条浴巾便走出了浴室。

孔安有些惊讶,道:“这么快?”

“嗯。”纯熙点点头,“你去吧。”

纯熙打开千辛万苦找回的旅行包,从一团被卷得满是褶子的衣物里找到一瓶救急药膏,抹在腿上的淤青处。困意再度席卷而来,纯熙涂抹了一半,便在半睡半醒中合上药膏的盖子,随手丢在床头柜上,陷入了梦乡。

孔安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纯熙睡意正酣,这夜的电路没有坏,灯光很亮,灯下的纯熙却有些陌生。

倒不是陌生,而是他好像还未有机会在这样安静而明亮的环境里看过她的睡颜。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之所以说这机会难得,还因为他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

当孔安的视线落在纯熙裸露的肩膀上时,一块充盈着血点的红痕映入眼帘,方方正正地印在她左肩上,看起来要比腿部的淤青更是骇人,而且这红痕也不像是她额头那般的皮外伤。

“你看什么?”纯熙突然睁开眼睛,她趴在枕头边缘,一半脸几乎罩在孔安的阴影下。

孔安这才意识到他盯着那块红痕,不自觉间已离纯熙越来越近。他连忙坐起身子,方才被他挡住的灯光再次投射在纯熙的身上,肩膀的那块红色也更加耀眼。他有些局促地问:“你这里怎么了?”

纯熙起初疑惑,顺着他的目光垂眼看向自己的肩膀,方才明白他所指是何,她抬眼轻笑,软声道:“你说呢?”说完这句,便又闭上眼睛续上了睡意。

纯熙这下睡得更是安稳,却搅乱了孔安的心思,令他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孔安回味着纯熙方才那一瞬意味深长的笑容,想起两日前与她在那间民宿的一夜缠绵,心虚之余又困惑不已,虽然那夜旅店停电,但清晨、上午的时候,他都没注意到这块红痕,再说,就算是当时已有,过去两天,怎会还能如此明显?

孔安看着灯光下纯熙的睡颜,她难得卸下所有防备,以如此纯真安宁的样貌面对他,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坦诚却未能带给他丝毫的平静。他伸手关了灯,让一瞬间的黑暗平复了他焦躁的心情,然而,狭窄的单人床却令他难以彻底远离这份不平静,黑暗中纯熙的呼吸声更加明显,断断续续地萦绕在耳畔,令他无法入睡。

在孔安的世界,黑夜里住着一双眼睛,在黑暗静谧的环境里,总会有一双眼睛在他的身侧,他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这双眼睛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带给他恐惧,也不会带给他温暖,这是一种很特殊的陪伴,不可见又时时存在,他有时相信这是神的指引、灵的交流。只是今夜周遭明明不够安静,为什么这双眼睛依然能照常出现呢?明明那浅浅的呼吸声始终存在……孔安这样想着,终于感到一丝倦意,在接近天明的时候摆脱了这些杂思,进入无痕的梦境。

纯熙醒来的时候,孔安刚刚睡着。大概是血瘀未褪的缘故,纯熙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太阳初升,她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日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孔安的脸上,在他鼻翼的一侧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衬着他长长的睫毛和干净的皮肤,更添一丝美感。

纯熙的心情也在一瞬间明亮起来,她蹑手蹑脚地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和小腿,轻轻跳下床去,拿起昨日未用完的药膏钻进了洗手间。

纯熙弯腰贴近了镜子,看着额头一块已经干涸的伤疤,一夜后,虽然已经消肿,但还是隐隐作痛,所幸伤口靠上,可以用碎发盖住。纯熙简单洗漱一番后,撩起碎发,重新为这个伤口上药,她的痛觉不深,只是这伤疤的位置足以令她忧心,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又透过余光望见孔安,那份不合时宜的忧心方才安定下来。

纯熙放下药膏,想起昨夜太累只把裙子放在水池边的盆子里,就去睡了,想着今天再洗,可现下环顾四周,早不见了盆子和衣服的影子。她蹲下身往水池下方探去,仍是一无所获,洗手间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哪里也不见她那条沾满泥泞的裙子。

纯熙怀着疑惑走出洗手间,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方才在门后的晾衣架上看到自己的裙子,白色的裙面恢复了洁净。她心中一动,伸手覆上裙身,感到裙衫仍有一丝潮湿,还散发着酒店特制洗衣液的香味。纯熙盯着这条白裙,眼前突然浮现出孔安的手,那双手,那双她一见倾心的手,竟然……她攥着潮湿的裙角,登时懊悔起来:昨夜不该那么早睡。

仿佛是这懊悔有了力量,晾衣架旁的另一件衬衫掉在了地上,这是孔安的衣服。纯熙从那份懊悔里回过神来,连忙捡起这件衬衫,挂回原处,被懊悔搅乱的心绪令她手脚变得笨拙起来,挂了两次都没挂上,衣架与挂钩碰撞的声音惊醒了孔安。

纯熙察觉到孔安正看着她,连忙把衣服挂好,深吸一口气,装作没事一般随口问道:“我的衣服,是你洗的吗?”

“嗯。”孔安点头道。与纯熙一样,这一觉,他也睡得很浅。被那衣架声吵醒的时候,头脑依然清醒,仿佛没睡过一样,看了一眼手机,才知道不过睡了三个小时。

纯熙见他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便适时打住这个可能引起她无限遐想的话题,道:“哦,谢谢你啊。”

“没事,顺手嘛。”孔安接道。

这句话倒令纯熙觉得是她想多了,不过,好像本来就是她想多了。她悻悻地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件镂空的外衣,来搭配她此刻贴身的背心。仿佛是受了方才“想多”的影响,她第一回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对孔安说道:“我要换衣服。”

“我要出去吗?”孔安问。

纯熙本想说是,但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刻意,有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感觉,不禁有些后悔多此一言,便敷衍道:“我就是跟你说一下。”

其实她并不是换衣服,只是在背心外穿一件需要套头的外搭罢了,还没等孔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完成了这个动作。不过由于这个动作太快,纯熙的头发缠在了衣服背后用来装饰的纽扣上。她把剩余的头发拉到胸前,一只手伸到后腰,用力拉了几把下面的衣角,只感到一股疼痛从头发根部传来。

“过来,我帮你吧。”孔安看着她笨拙的样子,有些好笑。

纯熙撇了撇嘴,感叹今天可真是出尽了洋相。她不情愿地走向孔安,在床边坐下,背对着他,把没有被纽扣缠住的头发整理到前面,问道:“好弄吗?”

孔安没有即刻回答,他重复的动作已经表明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

缠绕在金色纽扣上的发丝被一圈一圈解开,直到最后一缕,仿佛是打了个死结,紧紧地卡在了第四颗纽扣上方。孔安按照原来的手法试图解开,却不料这颗纽扣的缠法与前面几颗不同,轻轻一拉,似是拉反了方向,引得纯熙一声痛呼,身体也顺着左下角的方向倒去。

纯熙用胳膊肘支撑在床上,回头说道:“轻一点啊。”

她的外衣过于宽松,这个姿势使衣领顺势向左边倾斜,露出一侧肩膀,一条细细的背心肩带下是遮不住的大块红痕。

孔安的动作停滞了片刻,他看着纯熙,欲言又止。

纯熙也注意到了肩膀上的红痕,微微蹙眉,低声道:“唉,忘记了,今天不能穿这件。”她抬眼看向孔安,又道,“你先帮我解开。”

孔安点点头,换了个方向,将最后一缕缠绕在纽扣上的发丝拨开,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里,是怎么弄的?”

纯熙拨开头发,正准备回答,突然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她起身去包里拿出另一件中袖衬衫,仔细回想之下才忆起昨夜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已听过这个问题,然而她自己是如何回答、或者有无回答却已记不清了。她将身上这件未能完全遮盖肩膀红痕的镂空上衣脱下,披上新拿出的衬衫,从下往上系住白色纽扣,一面系,一面笑道:“不是你弄的吗?”

孔安愕然,心下后悔不该多问,但又直觉纯熙在骗他,她每次露出这种笑容,总是给人一种直观且放纵的不怀好意之感。

纯熙扣到第三粒纽扣时,便已经跨坐在床边,她双臂环住孔安的脖颈,故意将左肩裸露在他的眼前,笑道:“你一个大男人,却不帮我拿包,我一个人背得久了,就成这样子了。”

孔安看着她身后放衣服和电脑的旅行包,想起昨晚她曾背着它坐在自行车后座,不过是几件夏装和一台小型的笔记本电脑,他昨天在宾馆上楼时曾短暂地拎过一会儿,怎样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大的威力。他想起昨天从民宿骑车至这里的路程,犹疑道:“昨天晚上,好像只有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吧。而且那个包,也没有很重?”

纯熙微微一笑,轻轻抖了下肩膀,让衣服盖住那道红痕,说道:“没事的,我皮肤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她抬起下巴,靠近了他的脸,轻声道:“有没有那个癖好,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孔安被她一句无心的挑逗折腾了一夜,听见这句话更是忍不住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下欲把她推开,不料她骤然贴得更紧了。

孔安无奈道:“你扣子还没扣完。”

“你帮我扣。”纯熙说。

她绝对是有意为之。

孔安低头看去,纯熙敞开的衬衫内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背心,低垂的背心领口处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乳沟,再往下,还可以看到两个浅浅的凸起,她没有穿胸衣。

孔安知道,这余下的两粒纽扣,他今天是逃脱不过了。当他终于抬起僵硬的手,将那空缺的纽扣归于原处,纯熙才放开紧紧缠绕在他脖颈上的手臂,撑在身侧,一脸满足地欣赏他为自己系纽扣的样子。

纯熙的胳膊上淤青未退,这般撑着感到一丝痛意,于是便顺势躺下,那最后一颗纽扣便从孔安手中脱落了。

孔安微微卷曲起手指,没有再继续扣的意思。纯熙便抬手握住他的手指,轻抚他尾指的戒指,问道:“昨天你洗衣服的时候,有把它取下来吗?”

“没有。”

“不怕弄坏吗?”

“无所谓。”

“谁送的?”这是纯熙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孔安的回答却与前次不同,他说:“是我喜欢的人送的。”

“你喜欢的人……”纯熙笑,“她也喜欢你吗?”

孔安沉默片刻,也笑了,他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抽开被纯熙握着的手,翻身下床往洗手间走去。

纯熙伸开双臂,在床上翻了个身,回味着他方才那句“不知道”,忍不住笑了起来。

孔安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的戒指,想起那个所谓“喜欢的人”,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还喜欢她吗?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几乎已经忘记了。

但是,这个人明明从未远离。

他记得一个月前,还曾接到之贻的来电,她兴冲冲地告诉他:“孔安,我找到如英姑姑了。”

孔安并不想听到如英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他的噩梦,却总被之贻提起,她这次说:“我一定会说服姑姑来见你的。这是你好多年的愿望,我一定会帮你实现。”

孔安笑着婉拒:“你怎么总记得这一个?那是我十二岁时的愿望。”

之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十二岁,那是你第一次在我家过生日,所以我印象比较深刻。”

孔安说:“我后来许过好多愿望,你都不记得。”

“是吗?你还许过什么愿望?”

“比如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

孔安说完这句话,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好像是一场梦落幕了,他接着对这场梦进行总结陈词:“那是我十五岁的愿望。现在不想了。”

他看不见之贻的表情,但他想那一刻的之贻应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因为他的喜欢从未走进她的内心,也永远不会有资格走进她的内心。他们因血缘相识,也将因血缘分离。他对孔之贻的任何情感,都将化作被世俗捆绑的亲情,从而生不起任何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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